第四十三章:凤求凰2
吕不韦见过赵姬后,独身一人在一条街巷背手而站,一个女子早早迎了上去。她便是九娘,她是他的死士,初入世事的死士。
“九娘,今个起你潜进百花楼,护凤鸣周全。”
“是,公子。”
百花楼内新来个姑娘叫九娘,低眉顺目,甚是讨喜。这花魁小娘子平日不大与人较好,对九娘却是及合眼缘。其实这个女子不似坊间传的孤高清傲,只是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九娘记得有一****身感伤寒,夜间烧的厉害,澎湃的大雨中,没人愿意为她这个不知名的丫头请大夫,只有她肯——一袭白衣,一把青伞,瘦弱的身子一步一步踏在青石路上。当她把大夫请进屋时,整个身子已是湿湿漉漉,滴滴答答能拧出水来。唯有一双玉手紧紧的护着小腹,后来她知道肯为她去请大夫的女子不是一人而是两人。那一次,是第一次有人用心给了她温暖。
在那些日子,她总会扶着身子尚未痊愈的九娘晒晒日光,讲讲心事。有那么一****送给九娘一枚古老的银簪,她说:“亡母遗物,今日赠给妹妹了。”也是那么一****给她看了她情郎写给她的歌:“连啊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还拉着她的手告诉他,她就要嫁人了。可是望眼欲穿,立地化为顽石——新郎终是未来。柔弱的女子躲在她怀里嘤嘤哭泣,哽咽着说:“我已经有了身孕,他却不来了!”
九娘记得,那一****扶着她的头说:“他一定会来的。”那时,她相信他会来带这个女子走,否则也不会让她护她周全不是吗!可她却把她护上了一条死路。
自打那日之后,那个女子再没哭过,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天,他虽然早早为她赎了身,可是他不来她便没有家,依旧只能蜷缩在百花楼,有那么一****把攒了一世的钱放在九娘面前同她说:“在你没沾染上这勾栏的习气之前早早离开。”九娘不肯,她亦是不能,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没有选择的死士。然而这时她却感谢他,感谢他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如此温暖,温暖到融化了她的心,温暖到让她明白她也是能有姐妹的人。
吕不韦终是来了,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枚紫玉扳指,套在她的项间,她以为她会哭,会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他听见他问:“你恨不恨我?”回答他的只有沉静。
很久之后她问过凤鸣,为何没有眼泪了。她回答她说:“我哭不出来。”
她还记得凤鸣她到底恨不恨,她回答她说:“恨,这个恨我会带进棺材。”
那一日的凤鸣就已经早早看到了她的结局,所以她才会拉着九娘的手说:“九娘,我若不在你要帮我好好照顾我的孩儿。”
九娘木然点头,却是不明所以,直到她微笑着去九泉之下寻她时,她都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子早就知道赵姬怀了他的骨肉,为他偷龙转凤,为他谋这天下。
她的恨,不是他为那唾手可得的权利抛弃她。
她的恨,是他终不肯亲口对她说。
她的恨,是他终不肯让她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她的恨,是她的蕙质兰心他从不曾了解。
她的恨,是他终不知道她爱他有多深。
他们都是隐藏太深太深的人,旁人眼里看不到他们已经扭曲爱,看的到只有血淋淋的事实,这个事实一天天蔓延,造成多少年以后一个又一个不能挽回的缺憾。
凤鸣临盆在即,九娘心急如焚,只能早早通知吕不韦,她记得他要她护她周全。此时她不知他的心思那么深,亦不知他会负她,因为她只是一名死士,她没有资格揣测主子的下一步棋在哪,没有资格看主子不让她看的世界。
吕不韦来了,不过和他同来的还有赵姬,这个刚刚出月子的女子气色却是相当的好。九娘唯诺地跟在身后,隐隐闻到空气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事实上他们却是来索命的,赵姬和吕不韦说:“你若不把白凤鸣的命给我,你我之间一拍两散,我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你自己去跟异人解释。”吕不韦亦只是温柔的揽着她的肩说:“你要便拿去吧。”
产房之内,孩儿咕咕坠地,凤鸣气若游丝,她挣扎着想起身抱抱孩子,那孩子却早早被赵姬捧在怀里逗弄。忽然间,白凤鸣却笑了,仿佛看透了这天地,悟出了这禅机。只是那笑生连魍魉听着都觉可怕,半晌她只幽幽地说了一句:“让我抱抱孩子。”只有风声替她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一壶鸩酒,一条性命,当九娘颤抖着从吕不韦手上接过那壶鸩酒时,她犹豫了,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一砖一瓦垒砌起来的友情轰然倒塌,也许当时她肯决绝一点或许那小娘子也不会迸发出全身的力气夺过那壶酒一饮而尽。
香消玉残,满室都隐隐回荡着那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只是这一曲再不能诱摄人心,只能歇斯底里的刺激着每一个人耳膜。
到死,她都没有抱过她的孩儿。
到死,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死,她都没有闭上眼泪。
不日,百花楼易主,更名凤鸣楼,新来的妈妈叫九娘,怀里的是故人之子——紫气东来,凰从东出,其母姓白,求凰不得——赐名,东方白。
天高只任鸟飞,海阔只凭鱼跃。众生却是皆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自这一日起吕宅生生世世有一个暗室,香火缭绕,只供“吕白氏凤鸣”。
在那个初雪时节,他曾问她:“若有一****负你,你恨不恨。”
他记得她指了指天空,同他说:“你的心在那,终有一****会负我,倘若真到那日,我要你亲口把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否则我对你恨,生生世世,轮转不休。因为我最厌恶的便是懦夫。”
于她,他只是个懦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