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人如傀儡
日上升烟,咸阳宫巍峨矗立在这天地之间,两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六国公主的鸾轿换成了凤鸾,接亲的队伍不似百姓家温暖热闹,有的只是眉目淡然的护军,神情漠然的新嫁娘。
恍惚之间,大队人马以行至宫门,就在这时秦王政五年的钟声响起,七七四十九响,浑厚,绵长,一声接一声,宣告着冬去春来,旧年以逝,新年开始,新娘入殿。
咸阳宫的城墙高耸入云,偌大的天地被牢牢锁在这巍峨之下,阿房坐在凤鸾之中,抬眼看着她即将挣扎一生的地方,她没看见金堆玉砌亭台画楼,没看见檐牙高啄的飞檐屋脊,没看见宫人旧妇一路跟随的妒忌目光。
她只看见残雪未融的枝头,春花已然怒放。只是她依旧冷入骨髓,寻不到一丝温暖。
凤鸾行至前殿宫门时嘎然而止,阿房只看见一阶一梯的白玉石阶连接着象征着天下王权的宫殿,那么晃。。。眼,那么威严。朝殿到她的距离还有五十丈,依稀她只能看见殿堂之上一排排肃整的人影,只是看不清模样,不过她亦是不想看清。
她从未曾想过二嫁之时会是这般场景:大红嫁衣,流苏刺绣,浓妆艳抹,金玉满头——人如傀儡。
大殿之上,嬴政身着五彩云纹的吉袍,不悲不喜的端坐在龙椅之上,大殿正中的九鼎象征着这个国家,这个男人尊贵地位。只是他没有抬头望一眼大殿之外的六抹绯红身影,只是听着太监一遍遍重复着各种繁文,看着太监一遍遍重复各种缛节。仿若他只是观礼的宾客,而不是今日的主角,不是要将妻子娶进门,恩爱至白头的人。
终于太监用他那细细声声的嗓音完成又臭又长的仪式,马上就要请秦王政去牵起六国嫁娘的手同上大殿,受宣,听封。就在这时,吕不韦冰冷且不可抗拒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殿:“六国公主,不得入殿!”
毫无表情的嬴政在这一刻抬起眼眸温凉地说:“仲父!六国公主为何不得入殿?”
“自古以来女子皆是太后,王后,首入大殿。六国公主充盈后宫,皆封三千户夫人。大王未立王后,夫人岂能入朝殿。于礼不合!”
“天赐恩德,礼待六国,有何不可?”嬴政的眼眸没有一丝转动,依旧只是不温不凉,而双手却死死攥紧龙椅。哼!吕不韦这一招真高!而他却不得不让吕不韦演下去。
“六国和亲,以示盟约。吾王皆封三千石夫人,不厚此,不薄彼,以尽显大秦修好之心。今日,大殿之上尽是六国朝贺使臣,若大王有违祖制,昭六国公主上殿,除去下官不说,六国来使也是万万不会同意,此举犹如放任王上欺瞒先祖,何谈盟约之亲,盟约之好”吕不韦字字如珠如玑。
嬴政在龙椅上慢吞吞地说:“如此,就尊仲父之柬。”朝堂万人,看见了嬴政眼里的谦和,恭维。只有李斯看见了嬴政眼里的火蛇——吕不韦在这朝堂之上拂了六国的面子,也拂了嬴政的面子,让这六国皆知这大秦的政权是攥在他吕不韦的手里,吕不韦的话才能称之为王诏,这龙椅之上的男子,不过是精致的人偶。
传旨太监捧着王诏,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六国来使用温和的微笑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曾经在他们国家饱受尊荣的公主,再次居然同舞姬侍妾般被取消了入正门的资格,六国如蝼蚁般被吕不韦踩在脚下。然而六国亦看清了形势,他们要对付的是这个发号施令的权相,只有击败这个权相,大秦龙椅上的男人,才有机会被他们控制,被他们踩踏。
大殿之外,六国的公主依旧端坐着,只有阿房在凤鸾之上昏昏欲睡,直到棱儿偷偷推了她一把,放才反应过来传旨太监以至,下轿,叩跪,听封。
“秦王政五年正月初七日,封六国公主,三千石夫人,各赐宫殿一座,侍女数人,太监数人,金帛十匹,云锦十匹……吾王恩德,免六国公主入殿谢恩,即刻前往各自所封宫殿。”
太监洋洋洒洒许久,阿房只听见不用入殿几个字,莫名地长出一口气。木然跟随领事太监前往自己所在宫殿,一个余光之间却看见其他人愤愤不平地脸,她差点忘了她们是真正的龙种,今日于她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踏入从今以后的栖身之所——魏流殿时,满目的珠翠金银是她从未见过的,清香四溢的点心是她从未闻过的,价值万金的云锦是她从未触摸过的。可是她和它们之间却不能亲近,因为她和它们之间有着跨越不了的距离。
初春的咸阳宫,便已经四溢着人工熏点的花香,尚未融化的冰雕在如锦夕阳下,徐徐生辉。而孤月爬上枝头时,长夜依旧漫漫。
嬴政和李斯在一处梅树下对饮,暖酒让两人面色绯红,却无人能有醉意。
“王上,今日大殿之上……”李斯喃喃想说些什么,却突兀地被嬴政打断。
“今日之事,务要再提。”嬴政的声音温和如玉,听不出到底是怒是哀。
李斯垂眸,凝想,曾几何时起,这个王上的心思,他竟是这般难测了,而嬴政已不想让他知了吧!再次抬眸时对上嬴政的眸子讪讪地独饮几杯酒。
两人半晌又谈起另一件事。
“王上,据探子回报,魏国流渝公主在函谷关被调了包,如今宫里的那位是个乡野村妇。”
“哦???”嬴政微眯起眼睛,仿佛来了些兴致:“那真正的流渝公主所在何处?”
“同匈奴单于嫡子私奔了。”
“呵!倒是有些性格!你对那单于嫡子了解多少?”嬴政侧目等着李斯回答。
“匈奴这些年来与六国接触甚少,下官只知道是个不受宠的罢了。”李斯如实回答。
“这淳冒顿是有些本事的,他朝漠北必有他一席之地,寡人还不想惹这个麻烦,先由得他们去吧!”嬴政的声音依旧是冰冷淡然,却有着已然掌控一切的胜利姿态。
李斯望着这个久居深宫龙子,这个嬴政到底藏了多少的心事,到底藏了多深的心机,才能看清楚遥远的天际下的事,他想与他秉烛夜谈,可是他不能,他只能淡淡地问:“那宫里那位如何处置。”
嬴政薄如刀翼嘴角微微向上挑着,流露出玩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