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桃花殿下
来人生就一副汴南子弟的身段,哪怕在如此战火纷飞之时,他缓步而入似乎是荡得一叶小舟从汴南缈缈的烟雨中随波而来,物我两忘,悠然闲适。
见了她淡淡地笑着,头上束发的两根飘带随着身形徐徐飘动,一身青衣细软朴素,似立于烟水中的一枝嫩荷青梗,清韧秀雅,让漫天烟火都散成朝雾云霞。
可约一时只觉似又回到那时,他从漫天桃花中走来,也是带着这样的闲适雅笑。可约对着他那淡笑的脸满腔怒火竟一时都发不出来了。
“约儿……”那一声呼唤似穿过天与地的沟壑漫漫而来,如云雾水霭,缠绵悱侧。
委屈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怎么喘也喘不出气来,只憋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慕容别也的欺骗威胁,众妃的侮辱陷害,朝臣的诽谤排挤,父亲的生死不明,诗垠的若即若离与不理解……可约只觉自己就像一头受伤的狼,受了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忍受,却不能被人关怀,一关怀,就会崩溃。
她几乎崩溃,在他这一声呼唤里。
可她是苏可约,那样骄傲卓绝,怎么可能在舒词面前软弱?鹄立而起,修眉一剔。如果说舒词是烟雨中挺立的嫩荷青梗,可约便是荷旁的一竿青竹,昂然清潇。昂首挺胸,负手而立,那一身广袖儒衫也穿出高风万古、英雄气慨。
舒词不止一次看过这样的苏可约,可每每仍是感叹,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何以有须眉也不及的气慨,愧杀天下男儿。
这样的苏可约,可望而不可及,却那么眩目夺神。
“约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等她拒绝便握住她的手,紧紧的牵着她,一如在世外桃源陪她去温泉时紧紧的握住。
可约也并非挣扎,只是随着他,嘴角却勾成嘲讽的弧度。推开她的是他,牵起她手的又是他,她倒要看看他能牵多久?
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带她来的竟是桃花雪山。桃花已开到了极致,风一吹落花穿发抚眉而过,竟如梦幻。
人间三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五个月前,她与他在地处低谷的世外桃源里赏桃花,五个月后,她与他在北地的桃花雪山赏桃花。这两场桃花相差五个月,而他们,似乎已相差了一生一世。
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他牵着她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款款而来。走过一径幽香,一座竹屋出现在千层绯色之后。竹篱竹瓦,竹门竹窗,竟全是用竹子做成的。
可约忽然想到那日在坠梦楼,她与他的戏言:
那你也建一座金屋将我藏起来啊!我呢也不喜欢什么金屋,只要一个竹屋,然后我在它的左边种满桃花,右边种满梨花,还要有梅林、芭蕉、石榴、湘妃竹……前面最好有个池塘,春天梨花院落融融月;夏天听芭蕉叶上三更雨;秋天留得残荷听雨声;冬天煮酒燃红叶,踏雪醉梅花。……还要有许多书,还要有琴,有琵琶……那时,我们携手躺在桃花殿下,一任桃花落满衣襟,只到苍颜白发,只到白骨成霜,以桃花为嫁,以桃花为冢,含笑而瞑。——桃花殿下好梦乡……
这个桃花殿也如她所说,桃花、梨花、梅花、芭蕉、石榴、湘妃竹……只要她提到的都有。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其实也不是随口一说,是她与诗垠的约定,无法达成,空茫的一叹,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他执着她的手,认真道:“我那时没有答应你,却在心里默应了。桃花殿下好梦乡,约儿,你能不能为此笑一笑?”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可约看着他,一时五味成杂,却漫然吐出两个字,“何必?”再不看他甩袖而去。那样无情拒绝后又何必费这样心思?当她是小女孩,哄哄就好了吗?
舒词急切的拉住她,“可约!我知道你为姐姐的事怪我,也知你必定明白原委,我不求你理解,但你一定相信,我其实是爱你的,真的爱你。”
她稀松一笑,“也许。”那夜在牢房里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其实是爱你的。他可以为慕容琴也打下万里江山,也可以为她建这么一座桃花殿。
——他爱她。也许。
她伸手,接住一片片纷落的桃花瓣,悠然叹息,“这里真美,桃花殿下,是我做梦里的地方。”忽一挥袖,卷起落花万千,昂然回首,语气如落花般决绝无情,“——可你,不是我梦里的人。”
舒词眼神一苦,黯然神伤,“我知道。从那天婚礼,诗垠说出那句话时,我就知道,你梦里的人并不是我。”却义无反顾的再次执起她的手,“可他没有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对不对?他不能给你一棵桃树,我却能给你十里桃园;他不能给你一寸土地,我却能给你万里江山;他不能给你一个家,我却可以给你整个天下……”
“可我不要整个天下!”可约蓦然打断他,“整个天下太大,而我只要一个人。”眼神一时艳如三春桃花染就,“若我从古典的诗句里走出来,他会呤着诗词,在响屐廊的那一端静寞等待,如我一直的等待。”
“若我从零落的桃花里走出来,他会拾起花瓣,在青石的小道上细数着跫音一声声,如我一般且呤且唱。”
“若我从这万丈红尘里走出来,他会驾一楫归棹,在江海的岸边,告诉我从此江海寄余生;在破败屋檐的蜘蛛网下,告诉我从此闲云野鹤,引啸林泉;在桃花树下,为我置一几一床,容我在桃花殿下,从此有个——好梦乡。”
“可你会吗?”她仰首,目光凄凉的看着他。“我不要十里桃园,我只要一株桃花,可以绾住我三千青丝。我不要万里江山,我只要一桌一几,容我好眠。我不要整个天下,我只要一个怀抱,为我一个人敞开。”
“而这些,你做不到。你要江山就要了三千佳丽,你的手不会永远只绾我一个人的发,你的床不会永远只睡我一个人。你的怀抱,也不会永远为我一个人敞开。”
决然一扬眉,“——所以,我宁可不要!”
“……可没有你,我要这万里江山有什么意思?”他握着她的肩,恳切哀求。
她拨开他的手,“你这江山本是为你姐姐而打,又何曾与我相干了?”
他悲伤痛呼,“可你杀了她!你已经杀了我姐姐,我打下这万里江山又送给谁?”
可约冷然一笑,甩下几个字扬长而去,“你可以为她杀了我!”
“你明知我不会杀你。”他怎么能对她下得了手?而她走得决然潇洒。可真是豁达啊她!他绝望一呼,“你认定诗垠了是吗?”
“对。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负他。”她颇为愉悦的回答,这一战结束后,她就可以从这一场人间烟火里走出来,而诗垠,会驾一楫归棹,带着她与他们的孩子,从此江海寄余生。
手不自觉的抚上肚子,一时间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慈爱温柔。
舒词像吃了大把大把的黄莲,那苦直苦到心里,“他一样负了你,为什么你能原谅他却不能原谅我?”
她无所谓的笑笑,“倘若你也像他那样自断了一条手臂我也一样会原谅你。”
他沉吟,从第一次见到诗垠,他就知道,她们俩终究还会破镜重圆,那样的诗垠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感动,包括心如蛇蝎的苏可约。
“你不是已经废了我的功夫么?难道这还不够么?”他宁愿失去一臂,也不愿失去功夫。他苦练这么多年的功夫被她废了,这还不够么?
“他伤我,却没有背叛我的感情,而你与别人孩子都有了,我如何原谅你!”况且废他功夫也是逼不得已,也因此保住了他一命,算是偿还了。
“如果他再负了你呢?”
可约摇了摇头,“他不会。桃花雪山的雪都可以融化,但诗垠,不会负我。”
“你就那么笃定?”他不会负她又怎么会有红秀?又怎么会让她沦落青楼?
“因为我相信他。诗垠是有严重洁癖的人,他的爱情更是如此。除了我,他不会碰任何的女人。”她明白的太晚,才错过了那么多,所以这次,她宁负天下,也不会负了他。
要怎么样的爱情才能如此笃定相信啊?舒词就是圣人也止不住妒忌,心中无望却忍不住殷切的抓住一点希翼,“如果她碰了其它女人呢?你会不会就离开他?”
“不错。但我相信他不会。”舒词闻言低下头,半晌不语。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淡然摇了摇头。风吹动他雪白的头发缠在桃树枝上,她叹息的为他解下发丝,“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舒词你也一样是痴情的人啊!只是这痴情不是对我,所以,我们就这样便好。”最后一次认真凝视他的脸,阳光正射过来,她眯着的眼看向他绯薄的红唇。舒词半低着头,正对上她的眼,只觉她呵气如兰,媚眼如丝,心不由得一动。
而她侧身而去,且笑且叹,雪白的青丝随着她妍妍莲步缓缓在指尖滑动,回眸而笑的眼令舒词蓦然想起那日晨起,她一手攀在他脖颈,却一手握着匕首,嫣红的唇缓缓靠近,那样娇艳媚惑,明知危险,却忍不住靠近。
“蛇蝎”一样的美人,不碰,是一种诱惑;碰了,是一种罪过!
他忍不住一用力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再不允许她逃开,“约儿,求你别走,别走。”如烟雨清荷般的舒词第一次说出如此颓丧卑微的话,“我不能没有你。”
她只是淡然的拍了拍他的肩,用巧劲挣开他的拥抱,没有功夫的舒词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带我去竹屋里看看吧。”
舒词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曾经剑挑天下英雄的手,此时却抱不住心爱的女子!他真的残废至斯么?
可约率先一步推开竹屋的门,眼前的情形令她脊背顿时炸出身冷汗来!
扑面而来的是一张雪白的布,布上是一个黑黑的“奠”字,两张棺并放于“奠”字之下,幽黑的棺木散发着幽暗冰冷的光芒!
这竟是一个灵堂!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神如刀刻在灵位之上:岳父苏序、岳母水凝之灵,舒词立。
一刹僵硬可约拨步入厅,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竟一下就掀开厚重的棺盖,而棺中一块玄冰凝结的尸体不是死了近两年的苏序又是谁!
“爹爹!”她一声呼叫,悲惨欲绝!
舒词这才进来,看到眼前情形也是一惊,进前看到棺里的苏序,蓦然便木住了!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此时他反倒镇定了下来。
可约悲痛之下猛然掀开另一个棺盖,玄冰之中封的人正是诗舜画中的那个女人,可这个女人的身形穿着,赫然便是她师父北月!
她倏然明白,她的师父北月其实也是她的母亲,真名叫水凝,是君子国上一代女王!
那一掀似乎耗尽她所有的力量,颓然跌倒在地上。
原来师父也死了!原来她也死了!
每当她受尽苦楚,艰辛挣扎时就想,哪一天师父回来了,她就不会受这等苦了。如果师父回来了……原来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师父,她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她甚至还来不及叫她一声母亲!她就这样走了!十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知道自己母亲是谁,为了找到她甚至连最爱的人也可以出卖,却没想到终于找到她时是为份光景。
老天,这是对她的惩罚吗?可为什么不直接惩罚在她身上,让她让生也好,死也罢,生不如死也无所谓,却为何将她的罪过加诸在她父母的身上?
她颓然跪在地上,猛然磕着头,一下一下,每磕一下舒词都觉得地板也跟着颤动,血伴着泪阖然长下,她每磕一下叫一声,“爹爹,母亲。爹爹,母亲……”
“可约!”舒词心如刀绞,扶住她不停磕碰的头,她的眼血红,却也一片清明。
“你好!舒词,你真好!”悲怆的声音一时粗嘎尖啸,“哈哈,这就是你要送我的万里江山!用我父母血肉铺成的万里江山!”
“……”舒词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们不是他杀的,却都是因为他而死,才在牢里他才会一口拒绝她,他知道,当哪一天,他知道这帝王之路是用她父母的血铺成时,必不会原谅他,他才会毅然放弃了她。
可这放弃令他那么痛苦。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她不知道,他那青丝斑白,其实是为她!
她眼睛血红,如有火苗燃烧,“你害死我爹爹,再以七星阵吊住他的魂魄,逼我母亲千里去尘瀛,调虎离山,趁机助现代女王发动宫变,夺取女王之位!杀了我父母却留我一命,虚与委蛇的接近我谋夺爹爹留下的那本兵书,机关算尽,到如今还想骗我为你买命。说什么送我万里江山,是要用我父母血肉铺垫,用我肝脑涂地,好一个‘割猫儿尾,拌猫儿饭’,你******当我是傻瓜!”
舒词不语,目光沉楚的看着她,她说的是事实,他无法反驳。
她面目狰狞,“我真恨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你!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你这个卑鄙小人!”枉他被称为“词君”竟如此卑鄙无耻!
“我不知道!可约,我不知道会如此的!”他若知道有一天会爱上她又怎么会去害他父母?她不知道他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她啊!他放不下她,从坠梦楼里第一次看到她,从睁开眼看到她细柔的锁骨与青丝,它锁住了他的心,拴住了他的魂,从此再也逃不掉!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勃然怒起,“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慕容萧也,你给我听着,你从我身边夺走的,我会十倍的从你手中夺回!”眉宇尽是一片孤狠凌厉之色。爱之深,责之切,她敬爱的父亲死在所爱的人手里如何不痛彻心扉!
“我早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忽转悲狂,忽然痛呼,歇斯底里,“从你嫁给诗垠,从你杀了我姐姐,我就一无所有了!”颓废的垂下双手,“我如今只是废人一个,这一双剑挑天下的手,竟连所爱的人都揽不住。”竟乞求的看着她,那是平生梦破,对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坚执的梦破。终于承受不住生命的重,几乎被折磨得发疯了。“可约,你若要拿走,就将我的命拿走吧,我所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条命了,就当我偿还你,好吗?”
她一口啐在他脸上,“你******不配!”他们都不配死去,只能痛苦的生!“你不是想得到万里江山,我告诉你余力曾凡的大将已直捣冰夷大营,我看你如何借他们的力量复国!哼哼,万里江山,你既那么爱它,我就毁了它!”
舒词心如死灰,灵堂侧的门突然开了,竟有一个侍者走了出来,举止恭敬有礼,“苏姑娘,慕容皇子还为你准备了第三件礼物,请随我来。”
可约杏眼圆瞪,睥睨的看了眼舒词,倒要看看他还出妖蛾子,甩袖随那侍者进去。
却是一个后院,亭台轩榭,廊腰缦回,那侍者带她到一个窗前,可约心忽然便提到了嗓里,那侍者却是诡异的一笑,推开那扇窗!
扑眼而来的是两个交缠的身体,衣衫半解、****糜烂,可约心头一恶,转身欲去忽然看到一个肩,光秃秃没有手臂的肩!
折返的身子忽然便僵住了!那个肩,她死也忘不了,是诗垠的肩!
那个人,是诗垠!
躺在床上,与一个女人肢体交缠,衣衫半解的人,是诗垠!竟是诗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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