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桃骨兰嫣
远山上的锣鼓越来越响,已到送入洞房了吧?可约悲苦的笑,可眼中浑然无泪。她洞房之时,他高唱“燕燕于飞”,他洞房之时,她该何以为祭呢?
“别后思君心已断……夜半梦,情丝难绝……孤枕凄寒。”多少个夜晚她抚摸着他们的衣衫对月怀念。而如今生无可念。
“若得金龟尽抛弃,重来与君相见。同携手,锄禾荒田。”她为能为诗垠放下金龟,舒词也未能为她放下金龟,所以锄禾荒田的梦终究是一场空!
他们就那样和着鼓乐高声而唱,木屐跳脱,飞扬肆意,一遍又一遍,却又那样荒诞凄凉。
此生非等闲。忆往昔、紫陌青门,桃骨兰嫣。自许才容双绝色,却把风霜深敛。说与道、红尘作茧。小舸一叶随水去,泛五湖、四海游云畔。天与地,试比肩。
别后思君心已断,夜半梦,情丝难绝,孤枕凄寒。若得金龟尽抛弃,重来与君相见。同携手,锄禾荒田。莫道光荫催人老。任由它、沧桑都流遍。得君顾,与荣焉。
那一天,传说有人在看到桃花雪山的桃花都在悲歌中落尽,桃骨兰嫣化作风流云散。而那两个白衣的人就在挥着落尽的千红,载歌载舞,似疯似狂……
莫道光荫催人老。任由它、沧桑都流遍。得君顾,与荣焉。
还是与悲焉?
那一歌之后,楚赋离开了,他是来向她辞别的,说完一切后便潇洒而去。真的潇洒,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受这凡尘所扰。他曾说过,如果他得不到她的心,便剃了头做和尚去,没起到即一语成谶。
时年双十过,短行长歌,风雨樽浅,双鬓薄。
怎堪看?半生潦倒过。
尺寸之功,立锥之地,没着落。
惟泪如长河。
素襟寒衫,烟云水汽,伊人貌,
三千客,独取此一瓢。
明眸皓齿,孤坟青冢,红尘错。
恨阴阳长隔,
佛心许我,斩断相思,袈裟裹。
钟鼓喑,万般皆寂寞。
逐舟天际,卧眠山水,托木钵。
叹江湖如我,
落拓身影,不鞋而屐,赊酒喝。
慕嵇康,魏晋之跳脱。
卧檐换盏,风过脊梁,对月说。
惜当年猿鹤,
鸥游海宇,清风明月,入怀抱。
谁又知福祸,
天地寥廓,阐尽释道,说不破,
而今,老我几何?
三日之后冰夷向尘瀛进发,舒词回帝都。走之前他去了诗垠的冢,在那里没有看到可约,他们已无颜再相见。
这一生,他注定没有快乐可言。所以人都离他而去了,惟有他,一个人在这条帝王之道上,踽踽独行。
他在诗垠冢前拜了三拜,多谢他在最后的时候告诉他还有个孩子,让他这一生,还有那么一点的光明。他的孩子,他还有一个孩子啊,无论可约承不承认,他身上都流着一半他的血不是吗?
冰夷大军退出桃花雪山三天后,杏儿来找到了可约,见到她时杏儿愣住了,那个全身尽是光芒的女子,此刻褪敛的如山村女,“姑娘,主人唤你回去。”
“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可约死气沉沉的道。诗垠死了,父母亡了,她还回去做什么?
“姑娘忘了你身上的五石散。”杏儿威胁,以苏可约对孩子的喜爱是不会不要解药的。
她忽然跳脱的问,“苏合香的头油你还在用吗?”
杏儿一愣,可约淡漠道:“苏合香加上紫荆膏就是一种慢性毒药。徐池的头发很好闻,紫荆膏也很好用。”
杏儿忽然想起那****让她送给慕容别也擦脚的药,名字正叫紫荆膏,而那时徐池用的头油也是楚菁送的!“你给主人下了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拿起骨笛吹奏,再也不理会杏儿。
她并没有急着走,“主人还让我问姑娘,可还记得阿兰曾留下的那个孩子。”那是楚赋的孩子,一直在五行教里。
可约神色动了动。
杏儿接着道:“楚赋出家了。”可约懒答,从楚赋最后那首歌她就知道他会出家。
“姑娘可知他为何出家?”万般皆寂寞,独叹红尘错。他们错过了太多,已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不回答杏儿自言自语,“姑娘想必还不知道楚赋的伤势。”楚赋的伤不是早好了吗?杏儿笑得诡秘,“姑娘那一脚踢得真狠。好好一个浪子就被你踢成了圣人。”
“什么?”可约惊疑。
“姑娘忘了当日你踢在楚赋何处了?”可约脸色苍白,那一脚她急切间并没有注意踢到何处,现在回想似乎……似乎……她想起当时墨大夫告诉楚赋伤势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那一脚给楚赋踢成了废人,踢断了楚家香火。”
可约蓦然想起那日楚赋要认她肚里孩子做干儿子时殷切绝望的眼光,当时她就惊疑,却不敢深想。他跪地求她留下楚菁的孩子……原来他竟!
他被她踢成那样竟还不顾生死的为她挡火。
——我为墓,做你今生的归宿!
——我为墓,做你今生的归宿!
她耳边一遍一遍的回荡着楚赋当日在他耳边的承诺,那样生死相约她却忽略了,甚至于他求她把孩子给他做干儿子时,她也一口拒绝了他,唾他一脸,骂他孬种!她……她……
她到底怎样深的伤害了这个浪子啊!
“所幸阿兰给他留了一个儿子,否则诺大的楚家岂不后继无人?”
“回帝都!”她到底负了多少人啊,苏可约,你******真是灾星!
太岁历三百零九年秋,彦都城破,冰夷圣姑率冰南下,直逼尘瀛,慕容萧也揭竿而起,群雄呼应,瀛寰动荡,一个血腥的时代到来!
可约和杏儿赶到尘瀛时慕容萧也的军队已逼进帝都城下,大军全负武装准备攻城,“你趁黑进宫去保护皇上,我去阻止舒词。”杏儿是慕容别也身边的人自然知道皇宫之中秘道。
“主人要我将姑娘安全带到他身边。”只到此刻杏儿还忠于职守。
可约怒斥,“糊涂东西!兵力如此悬殊之下帝都能抵抗几时?我去见舒词保住帝都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你家主人只有死路一条!”
“主人千里召你回京,只是想要见你一面!”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可约一愣,随及冷然一笑,“那你去将你家主人救出来,我在此等他。以后他想何时见我就何时见我。”
“姑娘……”杏儿为难。
“我与舒词仇深似海还会跟他联手么?你告诉慕容别也,楚赋的孩子如果少了一根毫毛,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杏儿知道如果她不愿意的事就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肯妥协,况楚赋的孩子还在慕容别也手中,不怕她不就范,辞身而去。
连日奔走可约已疲惫不堪,却不肯稍歇,驱车去舒词营中。“什么人?”士兵拦住她,可约隔着窗帘随手将一块玉佩抛给他,“拿去见你们家皇子!”舒词此时并没有称帝,因此还是皇子称谓。
士兵一见玉佩极为贵重,不敢怠慢。舒词正在帐中议事,忽见那块玉佩,猛然立起,急切冲来,“送此玉的人在何处?”那玉正是他离开坠梦楼时悄悄放在可约奁内的,
“在营外!”他三两步冲出帐外,身姿如风,忽然又刹住,可约在此时来见他是何目的不用想也知道!
她为了诗垠杀了自己的孩子,为了慕容别也阻止自己出兵,在她心中自己何曾占过一点份量?
“好生招待她,待我攻下帝都再说!”压下心中翻腾的思念,面无表情的吩咐。
“呵……”转身回帐,却听一阵浅笑传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舒郎,想你成亲才几日,这么快就忘了我这旧人吗?还真是无情呢?”他回首便见一女子立于身后,身姿不复轻盈,两鬓风霜,衣衫落尘,却潇洒而立,双目盈盈看着他,巧笑嫣兮,美目盼兮。
舒词一愣,恍惚又回到过去,他第一次去诗府找她,她亦是如此而笑,手执白梅,盈盈立于窗前,冉冉而笑。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顾盼可为奢。
“可约……”他梦呓般低唤。
她似笑非笑的调侃,“好在你没有叫错我的名字,否则我岂不要伤心一地?”
“怎么会。”她此生此世都在他心中,怎么会叫错她的名字?
可约捋了捋鬓角乱发,千里风霜一鬓担,两手难解万年缘。“我千里而来,你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舒词请她入帐,上茶点之后神色冷峻,开门见山,“你千里而来,却是为何?”
“只想问你一句:你认不认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约也不拐弯抹角,神情严肃。
“他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认。”他相信诗垠所说并不是为了想保全可约一命,他是正直的人,不会撒谎。
可约靠前一步,目光灼然绯艳,凌凌坚决,“那么我以孩子的命和终生的承诺让你放帝攻打帝都,你能否?”
你能否?——这是她第二次如此问他!那次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那么这次呢?
“你能否?”她低眸而近,眼神如午夜里举起的蝎子钩,淬了毒般幽冷魅惑,“你能否?”
孩子的性命,和终生的承诺,半是威胁,半是诱惑。无论那一样,他都无法拒绝啊!
“你能否?”她还在他耳边低吟,那声音如能蚀骨,他却忽然暴喝出声,“你为了慕容别也竟然用孩子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想可约坦然承认,“不错!就是威胁,我倒要看看要你心中,我与孩子占多少份量。”
他的江山与她无关,她只想知道在他的心中,她比慕容琴也轻几分。
“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此时让我收手,可约……”只要今晚攻克帝都,他就可以完成父母的遗愿,登上九五之尊,对得起那些为他皇位做铺垫的人,他怎能在这个时候收手?
可约冷然一笑,“箭在弦上?哼!你不收手就先射死我们母子!”
“苏可约!”他勃然怒起,她怎么可以为别人用他的孩子来威胁他?“他是我的孩子,我打下这江山日后就是他的了。而你就算替慕容别也保住了江山,也轮不到他做皇位!你想明白了!”
“我就是不想让他坐皇位才如此!”悲悯的看着他的眼睛,“舒词,这些年来,你快乐过吗?”清浅的一句问候,舒词怒火忽然如潮水般褪下,惟余满心惆怅。
快乐过吗?重来没有。既便与她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既便在无忧无虑的世外桃园,他也没有真的放下重担,悠然生活过。
生来他就背着复兴皇室的责任,父皇的教诲,母后的期盼,那些重担,就像长在肩头上,除非他倒下,否则永远压在他身上,长久长久,已成为一种习惯。
他啊,早已习惯了落寞,习惯了压抑。快乐,是多么陌生的词。
“你不快乐,可我希望你快乐。”哪怕她对他说过千句万句谎话,但这一句,诚心诚意。
——我希望你快乐。
可他怎么能快乐?父母的血,臣子的泪,百姓的期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怎么能快乐的起来?他不快乐,可他又怎么能舍了这些去寻求自己的快乐?这一路揭竿多少白骨成霜,多少白发人送黑发,又多少春闺梦里埋香魂?他怎么能放弃?
清俊的背影忽然便萧条了下来。可约心头一痛,上前一步抱住他,“带我走。我们一起,寻找我们的快乐。”
透过厚重的甲胄,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依然如以前那样快,那跳动里,是否还有爱情存在?
他静静地拥抱着好,帐外兵革清寒,帐内却柔情如春。相拥也仅那么一刻,帐门被掀开,上将来报,“禀告皇子,帝都传来公主的信号,是否立刻攻城?”
舒词身子一震,猛然推开她,示意左右,“带苏姑娘下去!”便有士兵过来,可约冷眸一扫,士兵顿时打了个寒噤,她冷冷然走到舒词身边,“慕容安阳是你什么人?”朝中公主也就慕容安阳一个,她是舒太后的女儿,慕容别也的妹妹怎么反过来帮舒词了?
舒词脸色苍白,不作一词。
这样更肯定了她的猜测,“她才是真正的慕容琴也对不对?”
帐门又一掀,一个女子巧笑嫣嫣的过来,“怎么妹妹,姐姐我都没有介意给人做小,倒劳你忧心了?”这女子不用说便是冰夷圣姑,可约的姐姐苏允约。
可约两颊苍冷,如阳春忽遇一场春风,满目萧瑟,“原来你到如今还在骗我,好啊!真好!”
“……”楚菁不过是李代桃僵,慕容琴也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他怎么可以随便示人?“可……”就算她活着,他对她的爱依然没少半分。
可约蓦然打断他,“我再问你一遍:帝位和她,我和孩子,你到底选谁?”
“你为什么要如此逼我?”淡定的男子忽然状如疯狂,“我如果不发兵她必然会死!苏可约,你逼我亲手砍了她一条手臂还不够么?她从小抚养我长大,是姐更似母,我怎么可能放弃她的性命!”
“你只道我逼你,却没想过她是怎么样害我的?是她献计让慕容别也折散我与诗垠,是她让慕容别也舍卒保帅杀我父亲,是她让慕容别也用五石散控制我,是她让慕容别也对诗垠下蛊!你那好姐姐一步一步将我逼成这番光景,你却重来没有看到我的痛?我掉入寒潭结成冰的时候你看到了吗?我五石散发生不如死的时候你看到了吗?你不知道,这无妨,可我告诉你,这五石散在我体内一日不解,你的儿子将来不是痴呆就是傻子。解药在慕容别也手中,你好好想想吧!当日她借楚菁之手,想害死我肚里的孩子不成,又献半慕容别也解双生蛊,可那解药不仅可以缓解我体内的毒,还可以挡住习武者的真气,以致废了你的功夫!可她万没想到慕容别也因此怀疑了她,让她追杀你以示诚心,被你砍一条手臂是她咎由自取!”她一席话说得义愤填膺,舒词却满目沧绝,这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想。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竟如此水火不容!
“所以,你今日要去救她,就踩在我和你孩子的尸体上过去!”
“啪啪!”苏允约拍着手悠雅而笑,似赞还嘲,“苏家的人骨子里果然都有一份倔性。”转身对舒词道:“可相公,你们慕容家不是一向孪生兄妹执政,揭竿以来没有见到她百姓已心有疑惑,倘若她死了,你不是和慕容别也一样,难以服人?她可比我那妹子重要多了。况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是不是白痴还未可知,就算是你的,又是健康的,也是不可以继承大统的。一个无用的人而已,弃之又何妨?”
可约目光幽沉的看着他,他凝痛的看着他,一瞬间似有千年般长,忽然一叹息,“可约,我……对不起你!”竟转身而去!
“慢着!”可约厉喝出声,一步奔至他身前,竟嫣然一笑,那一笑,只如万千桃花绽放在她脸上,明灿灿的竟比雨后彩虹还要炫目,连苏允约都在那一刹失神。
她就那样笑着,忽然一抬手,一颗药丸吐入肚中,刺痛沿喉咙一直滑入腹部,舒词尚未反应过来,一缕血便沿着腿流出来,她痛倒在地上,脸上却依然笑得灿如明霞,“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还要去吗?”
舒词一时愕然,猛然醒悟过来,痛心疾首,“你竟用药催生!”这才八个月,怀胎九月孩子才能出生啊!
她脸痛得扭曲,眼眸中竟闪动着自虐的兴奋,“不错!你还要去吗?”连苏允约都在那一刻为她的心恨手辣侧目!
舒词苍青着脸,青筋根根暴起,声音粗厉如雷,“你这蛇蝎女人!你……你……来人!来人!整军!出发!”竟提剑而去,再不看她一眼!
角声满天,革戟铮铮,千军万马,渐走渐远,可没有人再来看她一眼。腹部钻心一般的痛,可约没咬牙,没哼一声,没流一滴泪。
血不知流了多少,下体也不知道撕开了多大,然后她看见一个孩子的头生了出来,然后是小小的手臂,然后是整个身子。
她的孩子,在这个人马空寂的大营里,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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