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倾国唤卿
杏儿从没想到竟有殊荣令慕容别也迎接她。可他看到秘道里出来的只有一个人时,璀璨如星子的眸忽然便被乌云遮住了光彩,“她人呢?”却还不死心的问。
“姑娘没跟我一起回来,他去找慕容萧也阻止这场战争。”她看见华发早生的帝王颓然垂下了双手,身姿一下苍老了十岁。
“杏儿没完成任务,请主人惩罚。”杏儿跪在请罪。一向严厉的慕容别也这次竟只是挥了挥手,颓然无力的离去,“她不想见我,我其实早就知道。”
杏儿想起可约那个冷笑,心一时悲凄无限。
慕容别也颓然离开秘室,“可儿,你爱我时,以死来逼我相见。你不爱我时,我以亡国来逼你相见,你却不肯再见我最后一面……”
杏儿跟着他一路来到可约住的歌飞殿,一去数月,这里连灰尘都没有变。慕容别也浮缓走过,每一步都似带着对她的念想。然后在寝宫里杏儿看到了一张婴儿的床,玲珑的波浪鼓,精致的小鞋小衣……
床上睡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外面战火纷飞,他却睡得如此香甜,不用问他自然是楚赋的孩子,眉眼都与他十分相似。
慕容别也看着孩子帝王睥睨的眼一时也温柔如水,那是父亲的眼神,“她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出生了吧?”他拿起波浪鼓摇着,叮咚的声音听起来却那么令人心酸,“可惜我却等不到那个时候。”
杏儿眼睛一湿,“主人您出宫吧!姑娘在城外等着你!”她该将可约打晕也要带到他身边的!
“朕是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走?”他茫然把玩着波浪鼓,声音惆怅,却自然帝王的威严。
“主人……”她听到战鼓声,慕容萧也的大军已然开始攻城了,皇城抵抗不了多久。
“木四,你走吧。”他忽然挥挥手,似已决然放下一切。
她坚定一跪,“木四此生跟随主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忽然一收惆怅,冷断下令,“你带着楚赋的儿子去找她,一定要亲手将那孩子交到她手中,这是朕对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主人……”
“朕的命令你敢不听?”他一挥袖,剑眉倒拧,一派冷然。
“木四遵命!”上前抱起孩子,转身欲去,却忽然折返,“主人,请受木四最后一拜!”五体投地仆身而拜!
揽起孩子纵身消失在夜色深处。
慕容别也目光一一扫过房中一景一物,良久长身而去,“邓安!”
“奴才在!”邓安诚惶诚恐的跑来。
“柴薪都准备好了?”
“回皇上,都准备好了!”
“打开宫门,把宫人们都放出去吧。”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不想拉着他们人陪葬。
“皇上……”邓安张口结舌。
“你也走吧!”他跟了他十多年,终于也可以解脱了。
“老奴死也要陪皇上一起。”邓安痛哭,他从小看着皇上长大,忠心耿耿,誓死效忠。“好吧,就留你替朕点火。”他负手,一步一凛,踏入上宫楼。
他想起在五行教里的那两个月,她心丧如死,却眷恋着他的怀抱,每当寒疾发作她浑身冰冷,他总是默默的揽她于怀中,看她脸苍白如雪,渐渐升上红晕,看她如秋苇掩映的眸在他怀中缓缓睁开,她会给他一笑,虽麻木,于他却那样温暖。
那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闲适的两个月,虽然每天依然有处理不完的奏章,他两地奔波还要照顾她这个病人,时常被她折磨的彻夜不能眠。却从未觉得累,因为照顾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孩。
可他终究不能留她,将她送进青楼,他依然记得她离开时的眼神,那样眷恋委屈,仿佛孩子要离开父母般,每每想来总令他痛苦不已。
这种痛苦令他害怕,他是帝王,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绊住心神?
他不敢见她,她却不惜自伤逼他相见。每次看到她晕迷躺在床上,他都心痛如绞,真恨不得将她带在身边,一生一世也不分离。
可他也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怎样的恨他,他不能承受这种恨,只能隐瞒着她。
在桃园里她并没有告诉他舒词真实身份,他就知道她对舒词动心了,才告诉他皇室必须孪生兄妹成亲方才正统。他宁愿做小人,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
可她如此多情,他留不住她,只能拴住她。却不想拴得越紧,她离她反而越远。
他时常想如果当时他就以冷行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没有以后的青楼,没有以后的利用,她是不是就会甘心情愿的陪在自己身边,就算舍了这万里江山又如何?
他如今终于下定决心舍去,却再也唤不回她来。
可儿,我用错了爱你的方式,再也得不到你的爱,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如此自私自利,可来世,我还能见到你吗?
帝都城破之时一场大火冲天而起,燃烧了皇宫,慕容萧也带兵来到宫门之外时火光燃红了整个夜空,城门之上,火光之中,年轻帝王泰然高坐,白衣如雪,披发抚琴,竟无限闲情雅致。漫天战火中,他恍惚一抹月魄凝成,高踏于红尘之中,可望而不可及!
他忽然便想,可约为他会以孩子来威胁也并非全无道理:那样高古风骨岂能不令人敬羡?
“救火!”他略一愣神吩咐下去,似听到他的呼叫慕容别也俯了俯眼,他对上慕容别也的目光,那目光若有悲悯,若有欣喜,恍似解脱,却全无悲伤。
失去了江山,他全无悲伤,反倒是解脱!难道真如可约所说,那个帝王之座只是一个黄金的牢笼,他千辛万苦争来的只是一个牢笼?
那一刻,他就犹豫了。
这时两个女子走上了城楼,一着湖蓝的秋裳,一着蛾黄的衣衫。其实火光之下哪里分得清衣衫的颜色,只是一个端庄,端庄的那衣服都带着湖蓝色,想必是皇后慕容合也。一个轻盈,如柳絮儿飞舞,带着初生柳叶般的蛾黄,想是御史李观之女李烟云。
慕容别也对她们的到来也颇为意外,“你们来做什么?不是放你们出宫了么?此后平平淡淡过一生岂不安好?”
慕容合也一躬身,行了最后一个帝后之礼,“结发为夫妻,白首不分离。臣妾与皇上少年结缡,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可离去?”
李烟云亦行了一礼,将一束青丝呈上,“皇上,这是徐姐姐的头发,妾身想她一定也想和皇上在一起,擅自作主将她也带来了……”
慕容别也心头便是一酸,接过徐池的头发珍重藏于胸前,忽然伸手将她们揽入怀中,“朕对不起你们!”
“能与皇上同生同死,是我们的福气。”二女哽咽出声。
慕容别也闻言忽然朗声而笑,执起他们二人的手,“好好!我慕容别也死时还有你们两人不离不弃也不负此生了!”复又在琴边坐下,“为夫今日为两位爱妻抚琴,你们且为我跳最后一支舞!”
他们便在漫天大火之上起舞,蓝衣端庄,蛾黄轻灵,像一朵花招绽,像一只蝶翩跹,抚琴的男子坐于万花丛中,独为一朵花抚琴,独赏一只蝶的风情。
次第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那一舞,是慕容萧也看过最美得一场舞,倾此生之华灿,凝于一舞的美丽,就像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时的一舞,那舞痛苦着,也痛苦成恒久的美丽!
火灭之时,那一场舞已终结,他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一堆,烧得分不出彼此的尸体,那是三个人,却已然融为一体。
那样的废墟中竟还有一件好的东西,惟一完好的,——那架琴,慕容别也所抚的琴。他可以感觉慕容别也在琴上下了结界,保护它没有被火烧。
以他那样的术法,保护自己足够,为何单保住一琴?
他手抚过琴弦竟“铮”地弹出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两副画,他撑开画卷便愣住。
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可约。
第一副他见过,楚菁曾拿它的摹临本阻它去徐府。可当他看到真本时,才知道,原来一样的情形,两副画竟是天镶之别:
阳春三月,午后的阳光慵懒的照射下来,一根白绫拴在两棵梨花间,画上的女子就躺在白绫之上午休,她有一头如墨的长发,眉如远山,浓浓的羽睫在脸上投下一抹阴影,白玉一般的肌肤,樱红的唇,纤细的手指还拿着一页薄薄的纸,指尖纤尘不染。
风悠悠吹动如雪衣袂,长发卷着落花飘零,她轻如落花的身子似也在风中轻动。一树的梨花散落在她素净如莲的脸上,相映生辉。
那个午后,她就像那水面盛开的白荷脉脉。
画的旁边题着一行飘逸潇洒的字:睡眼问春风,梨花几时开?
梨花几时开?果如楚菁所说,他一直等着梨花开,等着她长大。
第二副画墨迹仍新,画是女子一根蓬蒿在手作剑舞,豪气跳脱如男儿英慨,偏抬足间又露出白嫩圆润的脚趾,涂抹着豆蔻,如跳动的火焰,热烈而魅惑。举手投足间潇洒自肆,眉宇间除了那副男儿的英慨,更多了份汴南女子的烟云水气,风流自赏,几追仙姿。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可约不鞋而屐拉他狂奔时的情形,原来那样的她并不只他一个人倾心。
画的旁边同样题着一行小字:昔日卿念我,伤身逼吾回。今朝我念卿,倾国唤卿归。故国既已倾,卿何仍不归?
他一时感慨泪流,原来倾国,只为唤她归来。原来死逼,只为保他一命。他们之间,都为了彼此,却错过最后一眼!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太岁历三百零九年七月七日,慕容萧也攻打尘瀛,其姐慕容琴也里应外合,顺利破城,别朔帝慕容别也下令放火烧宫,后城楼之上抚琴而歌,皇后伴萧,李嫔起舞,于漫天大火中飞升而去。
三日后,慕容萧也称帝,史称清云帝,改国号为尘音。立其姐慕容琴也为后,冰夷圣姑苏允约为贵妃。此后,君子国与尘音王朝百年交好。
——《太岁纪年·清云帝传》
连年灾难,加冕之礼并不宏大,帝后携手走上皇座之时,有一女子素衣白服,怀抱玉匣,款款而来,嫣嫣而笑,“闻新帝登基,特来献礼。”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可约。朝中有人不识君,尘瀛谁不知可约?众人皆知她与新帝的关系哪个敢拦?
“……”舒词心一时五味阵杂,那****恼她恨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拂袖而去,心一直后悔不已,命军医去接生时他们竟说不见了她,她和孩子都还好么?
她拾阶而上,脚底步步生莲,眼睛璀璨如万星沉入目,语气清悠如风过松谷,徐徐绵长,“恭贺皇上皇后,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苏姑娘厚礼,收下。”慕容琴也示意下人接过礼物。她却挪手,笑得乖巧纯善,“这礼只有皇上才接的动呢。”
慕容琴也怀疑的看向舒词,舒词眼盯着那匣子身子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可约娇嗔而笑,“皇上,您这双手可是要拿起万里江山的,怎么连这个匣子也接不动了吗?”
他不安的抬起手,似有九头牛在拉着他,每靠近一点都万分困难,终于接过匣子,诡异的气息从手心一直传到脊背,竟似有寒气阵阵扩散。而她侧首看着她,眼睛纯真的如清水里的两粒黑丸子,波光流动,潺潺欲滴,期待的看着他。
朝臣仰望着他们,一时只觉高宏威严的殿堂似乎也笼罩了一层阴邪之气,而那阴邪似乎正从那个匣子中散出……
舒词只觉打下江山也没有打开那个匣子那么困难,目光触到匣子中物体时,镇定如山的男子失声惊呼凄惨犹如杀猪,两腿一软跌倒在龙椅之上,匣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皇后贵妃似也看到匣子里的东西,齐齐惊倒!
只有苏可约疑惑不解的看着舒词,“怎么你也怕?你是他的父亲啊!”似委屈的撇撇嘴,然后蹲下身子,对着匣子自言自语,“哎,我可怜的孩子,连你父亲都怕你呢。”
朝臣一时好奇那匣中到底是何物,竟让高座之上的三人大惊失色,却见可约一脸温柔的从匣子中搂出一物来,神情温柔的就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
而定眼一看,她抱着的不是孩子是什么!
血红红的,光裸着身子,竟是刚出生连洗也没洗的孩子,甚至脐带都还没有掖到肚脐眼里去,孤零零的挂着,像死了的蚯蚓!
众人只觉一恶,可约却浑然不觉,兀自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头上天灵盖还没有长合,竟是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脸在湿手帕的擦拭之下渐渐没了血迹,而露出的皮肤竟是苍白如死!四肢软搭着,竟似无骨!
竟然是个死婴!
可约抱着那个孩子温柔的,一步一步的走到舒词面前,他脸色已苍白如死,眼神悲痛欲绝,而她只是笑,笑得三春桃花都失色,“舒郎,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啊!”手指抚过眉眼,“瞧他长得多像你啊,剑眉凤目,这鼻子,这嘴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将孩子递到他面前,“他还很乖呢,从来也不哭一声。你抱抱看……”竟要将他送到他怀中。
舒词只觉血肉被人凌迟,一刀一刀,痛不欲生。
“你也觉得他很乖是吧。可我告诉你哦……”她眼中突然显出鬼鬼的得意,“其实它才生出来的时候一点也不乖呢,哭个不停。可我把它哄好了呢。”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把它哄好的。”环顾四周,孩童分享小秘密般趴在他耳边小心翼翼的耳语,“我掐着他的脖子,然后一会他就不哭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办法?你可别告诉别人哦,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舒词再也压不住气血翻涌,一口血便喷洒她怀中,满是血痂的孩子一时染得更红!
接着她撇撇嘴,很委屈的道:“可现在他不哭了,又不好玩了。”像仰慕小鸟的孩子,一但把鸟抓到笼子里又觉无趣似的,百无聊奈得拨弄着手指,忽然一叹气,将孩子丢在舒词怀中,“哎,这里也不好玩,我去别处玩去了。”
竟那样蹦蹦跳跳,抛着骨笛把玩,如孩子般且唱且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