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告别 (1)
夜幕降临,河道里传来汽船呜呜的叫声,划开了寂静的天空。安信躺在草地上扭头看去,发现对岸灯光点点,映亮的地方竟是小时候玩耍过的老街。
悠久的儿时记忆扑面而来,令人倍感亲切。在那里,她曾经拉着银光的手,带他走过整条夏日长街,挤到小店里吃冰;稍大后,她陪着妈妈逛夜市,用最灿烂的笑脸应对两边的星星洞摊主,还得偶尔喘口气想想喻恒,隐藏起一颗失意的女儿心。
这么多的点滴,她怎么会忘记。
安信走到河边的大石头上屈膝坐好,遥望对街繁华。一天发生这么多事,都出乎她的想象,她需要一个地方平复心情。这里的河水,波光粼粼含情脉脉,算是最体贴的所在了。
喻恒问她是否还喜欢他,她没有回答,对于她来说,感情上的转变太快了,她真的很难适应。很早时,她亲眼目睹喻恒周边成熟美丽的女性,自觉比不上别人,在长久的等待中磨灭了暗恋的想法,专心应对妈妈的差事——找男友。
银光走回了她的世界,她是很想和他在一起,面对一个性情温良翩翩有礼的儿时玩伴,他的安全性远远大于喻恒,所以尽管有所不舍,她还是朝前走去,朝银光走去。作为一个暗恋未果的女孩,找一个自己熟悉而不讨厌的陪伴,是个很自然的过程。在银光面前,她可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思考太多,展示着真实的自我,而在喻恒面前,她总是期望着轻松,期望着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他,可她还是在出糗,这种极大的反差,不是亲自体会过的人不容易说得清楚个中滋味。
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她也就默默地选择下去,努力和银光谈场恋爱,等到最后说不定还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喻恒插了进来,明目张胆地赶走了银光,在玩转计策方面,她真的比不上他——她明明是去找喻恒质疑和怒责的,到了最后,被他软化下来,还丢了一次脸。
真的不是他的对手,每次接近他,心里的紧张大过对他的爱恋,这样的她,只会一次次加深挫败感。
安信抬起头,对着泛着柔光的水波,已经做了决定。
银光虽然退席,不代表她的宴席已经落下帷幕,她要好好收拾起心情,重新面对第二天。
想到这里,她的身上暂时一轻。手机震动了好久,她一直没理会,掏开一看,才发觉有七条未接来电,其中六条是属于喻恒的,剩下的一个是陌生号码。
她按回了陌生来电,一个急切的声音喊叫起来:“大婶,你在哪里?快来帮帮我吧,正楠喝醉了,我一个人拖不动。”
安信有点发怔,她这边还没闹心完,正楠那边又出状况了。她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耳钉仔唧唧呱呱说了大半截:“俱乐部的孩子灌我喝酒,正楠怕我出事,帮我挡回去了。后来他们灌他,就把他灌醉了。”
“……我又不是他的保姆,为什么要我去……”
“哎呀你快来啊,他一直喊你的名字,怎么拖都拖不走。”
安信抱住头发愁,不大想去。耳钉仔怪叫一声:“大婶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我们正楠喜欢你三年,你怎么那样啊。”
安信找到了电玩俱乐部,里面的电子音乐喧闹震天。她走到正楠身边一看,对上了他乌黑黑的眼睛,不由得来气。“你都没事还嚷我来!”她转身就要走。
耳钉仔连忙拉住了她:“哎呀大婶,正楠的酒品你还不知道吗?他是那种喝得越醉眼睛越黑的另类呀。”
安信将信将疑坐在正楠右边的卡座里,朝他瞧了几眼。
正楠的酒品虽然不行,但醉态可人。他穿着整洁的休闲装,合身倒在长沙发上,看着她一直抿嘴笑,脸上还浮着一层淡淡红晕。对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她顿时没了火气,默然转过了脸。
“老婆,背我回去吧。”他像乖宝小狗一样坐起身,拉拉她的衣袖。
安信拍开他的手:“你还真当我背你上瘾呀,动不动要我来?”
正楠讨好地坐过来,用右手圈住她的沙发,将头倒在她肩膀上:“小朴个头太小了,刚背着我摔了一跤。”他的唇中透出一股清冽酒香,没有一丁点痞子气,配上一张灼灼其华的桃花脸,尚好。
安信不懂得惜香怜玉,用手推开了他的脑袋:“走吧走吧别闹了,回家去。”
耳钉仔趴在玻璃台上,玩弄着几枚五颜六色的水晶球,嘟起嘴巴说:“大婶,还没给钱呢。”安信无奈,拿起正楠递过的卡消费,回来时,就看见他侧身躺在沙发里,规规矩矩地睡着了。
吧厅里这么喧哗,他安静地闭着眼睛,衣服也干干净净,像个乖脾气的宝宝。她俯身过去拍他手臂,耳钉仔突然说:“正楠不错吧,喜欢你三年,这孩子还守身如玉呢。”
安信转头过去,愣了下:“我才认识他不超过三个月。”
耳钉仔很幽怨地横了她一眼,噘嘴说道:“看吧看吧,大婶是个迟钝的女人,有人爱你也不知道。”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再加上他一副销魂的腔调,安信着实被小雷震了一下。她抓起桌上的汽水喝了口,说:“我是很迟钝,你没有说错,我每次都和心里要的擦肩而过,到后来还好的东西跑到跟前来,我都接受不了。”
可能是周围喧闹的世界太嘈杂,安信留下来和小朴喝了很多果啤,耳朵和心理都摒弃了外面的声音,她听不见小朴说了什么,也听不见电话响了几次,直到她能感觉到身体腾空而起,一个温暖清新的怀抱包揽了她的醉容,她一切失礼的举止。
安信睁大眼睛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温和地笑,一朵酒窝停驻在他嘴角:“我是你老公,来带你回家。”
夏夜的风清凉沁人,安信塔拉着脑袋,顺着风吹着头发,卷毛像棉花糖一样跳了起来。她压了压头发,特别伤感地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都要抛弃我?”
底下背着她的男人回答:“卷毛安,你醒了吗?”
她不知道她醒没醒,她只知道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很模糊。晃晃悠悠趴了一阵,她突然一张口,将酒水哇啦啦地全部吐了出来,还嗝着酒气说:“好臭。”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
安信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看了半天才发现上面的花色不对。她扭动脑袋到左边,看到一个俊朗的男人躺在身旁,合衣睡着,眉目如浅墨裁过,很深邃。
她凑过去看了一下,想起了他叫阮正楠。
她推推他手臂:“喂,你怎么睡在这里?”
正楠挥开她的手,含糊着说:“别闹了,让我睡一会。”
安信爬起身,又看到睡衣里面空荡荡的,想了半天才知道尖叫一声。阮正楠还在睡,脸上的表情累得不轻。她拼命摇晃他的胳膊,大声叫:“死正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转过身,迷迷糊糊地回答:“刷牙……洗澡……换衣服……喂药……什么都做。”
安信大叫一声,跳下了床。她从头到身上到处乱抓,像是能抓出点虫子来,还边叫边跳:“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嗳!我跟你说哈,别告诉我妈!”
正楠好像睡着了,没理她。
安信穿着过大的睡衣,赤脚站在正楠的卧室里,脑袋一时转不过来,颇有些失魂落魄。她发呆了好久才知道动动眼珠,转眼一看,被墙壁上的一副字墨吸引了视线。
字体弯弯曲曲,有如水墨画,她盯着看半天,突然想起来了,是她小时候写的散墨书法。字画装在一副玻璃镜框里,装裱得整整齐齐,就像家家户户都存留过的老照片,可以看得出来主人对它的爱护和珍惜。
安信的脑袋似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慢慢流过一些记忆的沙砾。印象中,有个小男孩总是跟着她,叫她“卷毛猪”,却每次在爸爸的惩罚前,抢着替她顶罪,承认那些坏事都是他做的;他会从家里拿来各种桂花糖,哄着她开口说话,再很臭屁地说“这都是我吃不了的”。
原来小时候的记忆里,曾经屏蔽过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他说他叫东子,姓阮。
安信十分震惊地走上前去,推着背向她的身子,问:“正楠,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阮东?”
她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应了一声:“嗯。”
早七点,安信下楼买了全套衣物换好,将正楠清洗未干的脏衣服塞进包包,垂头丧气地出了阮氏兄弟家门。在这所公寓里,她也没遗失过什么,就是想着不自在,不知道用什么心态对待昨晚将她剥得精光的阮正楠。
走到常驻的寓所楼前,她看到了一辆熟悉的私家车,银灰色,在晨辉中泛着冷光,正如推门而下的主人脸色。她垂头丧气地继续走,喻恒拦住了她,问:“昨晚去了哪里?”
原来他等了她一宿,打了不下二十次电话,全部都被她忽视了。
安信想推开他,没料到撞到了他怀里,脸上又红了一下:“喝醉了,在正楠家里留宿。”
再想绕开走,发现他胸膛少了些起伏,变僵硬了。
她抬头,看见他抿紧的嘴及冷淡的脸色,自己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你让一下好不好?我很烦呢。”
喻恒抬起眼睛,与她对视,语气还是缓和着:“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更加烦躁了。
如果喻恒像以前一样,一旦受了冷落掉头就走,她多少也能不面对他了,因为他的气场过于强大,总是把持着局面;可他现在如此低声下气,她倒一下子适应不了。
安信想了想,据实以对:“我喝得乱醉,正楠帮我换了衣服,还睡在了一起。”
喻恒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低声说:“安信,你这么大方地告诉我,是不是有点残忍?”
她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就对上他黯淡的眼睛,说:“喻总,我今天会正式递上辞职信,希望您能批准。”
由于总部指示过有关职员安信一切行企计划均报于喻恒,坐在办公室里的阮衡很快否决了安信的辞呈,对她说:“安信,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还是去趟总部吧。”
安信双手执起辞呈,咬住嘴说:“那这样吧,我申请外调,做天成那边的洽谈项目。”
阮衡再次摇了摇头:“上周银光提出过这个调令,喻总就否决了,你忘记了吗?”
银光,银光,这个名字又出现了一次,安信心里隐隐作痛。她拽着包包朝门外走,阮衡在身后抢着说:“安信,年度最佳热议网游评选出来了,你的《封2》稳居第一,还创造了350万在线人数的新记录。我把协议书和资料发给了‘东星’,他们公开表示赞赏,爽快承认了三开的实力,打算将代理权交给我们。”
阮衡走到她跟前,拍拍她肩膀:“祝贺你。”
听到如此振奋的消息,安信稍稍灵动了些。她抬起软塌塌的脑袋,笑了笑:“谢谢。”然后一路保持着半明媚半忧郁的状态驱车赶到翼神。总部的职员依然行色匆匆,看到她无精打采地按键爬电梯,不像以前那样停下来玩笑两句,而是个个抬起资料夹朝她后脑敲一下,足下生风地离开,不说一句话。
安信被敲糊涂了,抱住脑袋嚷:“干嘛干嘛,欺负我脑袋大啊?”
和她素有恩怨的张美雅穿着小高跟笃笃走过来,倨傲地一扬头,用眼角瞟她:“哼,无知。”
辗转上到顶层,总秘杨瑞珍正敛着手侯着她了,人家推推无框眼镜,一双犀利的眸子就横扫过来,将她周身涮了一遍:“小丫头要懂得见好就收,别烦劳大家跟着受累。”
安信脸上浮现出一个问号。
总秘瞅着她,淡淡地说:“昨天你突然跑了,喻总急得会都没开,连着找了你一夜,行政部这边还有三项提案等着他签字,早上看他回来时,他又满头冷汗没办法主持会议,这不还在里面发着烧,什么事都做不进去?”
安信踌躇了下,最后对她弯腰鞠躬:“对不起。”
杨瑞珍扶在门板上的手稍微顿了顿,转头说:“丫头,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有话要好好说,说清楚,不要让别人误会你,也不要让别人有机会中伤你。”
安信再次鞠躬,走进了办公室。
喻恒的脸还是像早上那样黯淡无光,眉峰淡淡地敛着,几丝阴霾爬上了他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出无力和疲倦,甚至不在乎皱掉的衬衣和撑开的领带,就那么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坐着一直没动,额角带着一层薄汗,也没看任何地方,就对着空气发呆。
安信简直是不忍卒睹。
她双手递上辞呈的信封,低头把每个字都说完:“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了,很感谢这两年你对我的照顾。”喻恒没有动,她接着说:“我想辞职去天之恒工作室,那里有闪客组织,有一群兴趣爱好相同的伙伴,他们邀请我给小型网游配MV,我答应了。”
喻恒从座椅里伸出右手,抓起白信封看了看,又甩到一边。
“你就算回避我,也没必要跑到那么远。”他盯着她说。
安信想了想,又鞠了一躬:“翼神的环境,不适合我这个扰民的职员存在。”
喻恒抿紧嘴唇,薄缕细汗顺着他的脸侧蜿蜒流下。她最后看了一眼,转头朝门外走去,还是要步出办公室时,她的身后响起了声音,仿似在自嘲着什么。
“安信,你告诉我,以前你遇到被我拒绝的时候,你是怎么过的?”
安信回头对上他濒临绝望的眼睛,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对他说了:“哭,睡不着觉,吵着爸爸唱京剧,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说完后带上门离开。
三天后,位于星星洞的安家迎来了一次“庭审”。
安信穿着喜羊羊睡衣,双膝及地跪在大厅的地板上,面色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