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槿哭得稀里哗啦,连拉克丝什么时候已经慢了速度,甚至停了下来,都没有发现,只自顾自地在那里伤心透顶。
但,突然……本来自由地踱着步的拉克丝一边嘶叫着一边开始左右摇晃着脑袋,焦躁的情绪表露无疑,终于让痛哭着的司徒槿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地抬起头来。
“拉克丝,怎么了?”
就这么稍一清醒,司徒槿马上便察觉到了风中送来的,某种不寻常的味道。
男人身上的气味……
是那种身强力壮,经常舞刀弄枪,大汗淋漓的男人,而且不止一个。
司徒槿突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荒凉的野外。
如今,太阳的华光谢去,夜幕已经逐渐覆盖大地,这附近却并没有什么安全的藏身之所,她居然……还毫无警惕地,胡乱走了这么远的路。
马上,便意识到马蹄的声音,其实离自己已经相当近。
司徒槿心中一寒,转头去看时,已经望见不远处的几骑骏马,往她的方向急冲而来了!
她心知不妙,不管来龙去脉究竟怎样,先拨正了马头,脚下一踢,逃命了再说。她胯下的是星夜靡所赠的千里良驹,若是单比脚力,这些莽汉们绝对不可能追的上她!
然而——
拉克丝虽然是匹好马,可是……
一声惨痛的嘶鸣响起。
司徒槿立时觉得天翻地覆,整个人在剧烈的颠簸之下失去了平衡,也失去了胯下和手中的依托。
她望见天空一半深蓝一半绯红,弯弯的月牙划出亮亮的痕迹……
身体重重地砸到地上,左肩一阵剧痛,又在惯力作用之下连打了几个滚,身上一阵辣辣的感觉,伴随着沉重的头晕压了过来。
耳旁传来拉克丝痛苦的嘶鸣……司徒槿知道,自己的爱马被强力的弓箭远距离地射中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在神偷师傅那里学来的自救身法,虽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是在爬墙失败时,作为从上面掉下来时的自我保护却已经是绰绰有余,如今对付坠马也一样有效。
司徒槿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忍过那一刻的疼痛,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虽然学艺不精,关键的东西却还是掌握得不赖,两次摔下马都不是脑袋先着地,也不是哪一只手脚折断只伤。
但是,她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感叹自己的劫后余生,因为方才的那一队马儿已经到了跟前,一阵杂乱的下马声,夹杂着金属相击的细碎声响,马靴踢起泥土的声音……
一阵浓烈的杀气铺面而来,司徒槿觉得大事不妙,恼怒地大声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派来的?想把我怎么样?!”
看这几个人来的方向,俨然是跟在她后面离开星夜靡的军营的——也就是说,要对她不利之人,就在星夜靡的身旁……
难道——是冰玉?
刚刚……她骤然想到可能是冰玉害了自己时,的确曾跑到冰玉的帐篷中,出言不逊地直接问冰玉,究竟有没有偷换了军医的药草,害她司徒槿流产甚至几乎丧命,态度异常武断。
但是冰玉却好笑地回答道,她那几日才刚刚到苏拉,出面为星夜靡的军士治疗也只是司徒槿晕倒那一日的事,她根本不可能提早知道星夜靡给艾果的药方是什么内容,也就没有什么换药的可能。
甚至,冰玉说,正相反,是星夜靡亲自来找她为司徒槿脉治疗的时候,她发现司徒槿的中毒症状,确认那并非什么自然的流产,于是才有了及时的对症治疗。之后,星夜靡寻来名贵的药材,凑成了那一副极挑剔的方子,她司徒槿才捡回一条小命。
义正言辞的一番话,毫无心虚的态度,将冒失的司徒槿说得无地自容,悻悻地退出了帐篷,转而在艾果身上下了狠命的工夫,并在得知真相之后,伤心欲绝,愤然出走。
莫非……是冰玉被她司徒槿那一番话触怒了,竟然要这样灭口泄愤?又或者,是冰玉一直以来就看她不顺眼,此时只是痛打下水狗……?
不——冰玉在军中毕竟是个外人,她带领的是医女们,并没有调动将士的能力,这些人……应该是别的人派来的。
究竟是谁……?
莫非,会是星夜靡他本人……?!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已经不能再留,所以……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司徒槿已被这一群魁梧的汉子包围在中间了,包围圈逐渐缩小,遮断了斜阳的光线。
司徒槿眼前发昏,背脊发凉,心中杂乱如一团扰乱了的麻线,理不清楚。但求生的本能令她,再也顾不得去想什么幕后黑手,先慌乱地伸了手,在裙子下往自己防身的匕首伸去。
不过,理智却告诉她,这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的挣扎罢了。
她不甘地咬紧了牙,看着那几名大汉拔出了佩刀,面露凶光,乌黑的眼眸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真是的……自己如今竟然这样地不长进了!
往日从皇宫往外逃离之时,还懂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轻巧地拿齐全了工具细软再逃,如今在这个处处是陷阱与危机的地方,她反倒像个在鸟笼里被关久了不懂得飞翔的鸟儿,没了最基本的警惕之心。
正是因为她如此的鲁莽又愚蠢,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令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之中。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她绝对不这样轻率,会计划周详地上路,会警惕到每一步走过的路,每一秒度过的时间……
如果……还能有如果的话。
眼前的刀锋反射着金黄的阳光,高高地举起,司徒槿心中泛起一阵绝望的情绪,手按紧了裙子底下的匕首,准备最后殊死一搏,好歹拼个死得硬气一点儿的名声。
“啊!”
突然,她身后站着的那名大汉猛然叫了一声,便有什么又腥又热的液体,溅到了司徒槿的后脑甚至脊背之上。
司徒槿吓一跳地回过头去,已见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入了那名大汉的喉咙,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之前飞溅的鲜血,不只落到了司徒槿的身上,也在他综灰的衣服上画下了一朵巨大的血花。他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喉间“嘎嘎”地发出怪异的声音,伤口处冒着可怖的气泡。
围着司徒槿的一圈人,全都愣住了。
时间似乎变慢了……司徒槿讶异的目光中,一群面露讶异的大汉,眼看着他们的同伴脸色变得死人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毫无生气地落到了泛着新绿的浅草之中。
他们兴许都是惯于服从上级命令,所以不善于应变的人,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象司徒槿这样认清形势,知道他们正陷入一场严重的危机之中,敌在暗,他们在明,又被人先发制人,需要赶快隐藏自己,发现敌人,主动反击。
当然,司徒槿不是他们一伙的,她什么都不会为他们做。
她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危险了——因为,这支箭的箭羽她认识,来自一个她的老相识,还是一个……会在此时出手保护她的老相识。
惊惶一刻的面孔马上便恢复了冷静,司徒槿冷静地伏下了身子,以防自己被流箭射中——虽然,她很笃定射箭的这个人,是个绝世的好手,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失手之举。
“啊!”
又是一声惨叫,喷溅到身上的鲜血,带来了又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是身躯坠地的声音。
“不好,有敌人!”
“箭……箭从那边放过来的……啊!”
到这个时候,那几个人才开始慌乱地叫了起来,然而已经又晚了一步,瞬间,第三个人被射倒了。接着,又是第四个人。
“躲、躲道马匹后面去!”
终于有人发出了相对有建设性意义的建议。
司徒槿咬了咬牙,已经趁着这几个人慌乱地往马匹那边跑去的当儿,匍匐前进,快速地爬到了拉克丝的身旁,躲在她宽厚的身躯里,一双闪亮的黑眸,却是平静而理智地,在臂膀间的空隙里望过去,看那几名大汉如何下场。
在又倒下两个人之后,终于有两个人成功地躲在马后,然而马儿须臾之间便以中箭倒下,叫那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匍匐在地,跟司徒槿这样躲到马的尸体里去,又因为恐惧和绝望,都在大声地嚎叫着,求饶着,凄惨至极。
他们其实有八个人,不算得少了,可是面对这样凌厉又毒辣准狠的敌手,一下子损失便过半,又没有一个实力相当的指挥者,简直如鸟兽一般任人屠宰,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司徒槿缓缓地叹一口气,已经听到马蹄的声音渐渐来到跟前,一个熟悉的男中音高叫道:“槿儿,你还好吧?”
接着,一匹雄壮的黑马掠入眼帘,马上的人跳了下来,两步便走到蜷在拉克丝身旁的司徒槿跟前,伸出温热的双手,将她缓缓地扶了起来。
“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疼?”
他的身后,轻盈的身躯翩然落地的声音之后,便是一声惨叫,重物坠地之声,显然是一名残余的大汉,被人利落地干掉了。最后的一人,屁滚尿流地苦苦哀求着,连声音都变了,异常可怜。
司徒槿正想要说句什么求情的话,却已听得再一声惨叫,大汉的求饶声嘎然而止,人的身体倒下的声音之后,便只余下风的响动。
司徒槿忍不住轻轻地攥了拳,知道自己为这些来取自己性命的人求情,其实也无甚意义,说不定还留下后患,只得收了那个心,淡淡笑着抬起了眼,对眼前的男子道:“真没有想到,又是你来救我。你可真是我的救星,我的守护神啊……蓝迪。”
俊逸又年轻的面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蓝迪伸手替司徒槿擦去额角的血迹,又替她拍着身上的尘土,柔声道:“我方才离你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哪里,你救了我一命,我感激都还来不及……”
司徒槿的话说到一半,蓝迪身后,矫健又诱惑的美丽身影已经缓缓地走上前来,背着夕阳的阳光,对她微微一笑。
这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铃音,虽然之前在希罗靡大营中时没有见到她,现在又跟以前一样,追随在蓝迪的左右了。方才的那几箭正是她的杰作,司徒槿早在上一次被查路靡的侦察兵发现之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你们慢慢叙旧,我到那边等你。”铃音对蓝迪说完,便在那几名大汉的身上擦干净了她的宝刀,俐落地飞身上马,霎时远去。
司徒槿这才看见,铃音并不是唯一一名跟蓝迪一起来的人,远远的山坡边上,若隐若现一队人马,躲在山坡的暗影里,看不清楚有多少人。
她心里稍稍有点意外,以前虽然多次猜测过蓝迪的身世,都因为彼此是师从神偷师父,所以认为蓝迪该是江湖底子,没有想到居然还带着数量不算少的一批人,看来并非是如她以前想象的那般,只是简单背景的出身。
她突地想到了希罗靡,忙攥了蓝迪的衣袖问道:“蓝迪,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希罗靡那边……你已经将他的王妃解救出来了吗?虽然大战在即,剩下的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好,可是你若能多助他一臂之力,会是锦上添花。”
蓝迪悠悠地笑道:“既然只是锦上添花,我觉得我留在那里也只是多余。希罗靡是个懂得进退之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即使在他身边,毕竟不是他手下信赖的将领参谋,不会有什么大的建树。”
司徒槿听他说得有理,同意地点了点头道:“也是。只希望他救回了自己的发妻,可以不必昧着良心负这份兄弟情谊,我便觉得安心了。这一场仗,他们兄弟联手,该是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所以啊……我不如早一点儿来见你,趁着大战之前还算平和,将你从星夜靡这个漩涡之中,先解救了出来,你说对不对?”蓝迪笑嘻嘻地将她的话接了过去,“不过槿儿,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这些大男人们追杀?”
司徒槿一听这话,面上立时变了色,眼角簌然浮起了浓浓的水汽,缓缓地低下了头。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为何会在这样的荒凉野外,又是谁最有可能,派人来杀害自己灭口。
“我……”
司徒槿嚅嚅地说不出话来,却是一颗清亮的泪珠,滚下了脸庞。
蓝迪眼中一闪,已伸手抬起了她细致嫩滑的下颌,轻声道:“他……又怎么欺负你了?”
司徒槿立时连鼻子尖也红了,另一只眼睛也滚下泪来,皱脸低了头,推开了蓝迪,转过身胡乱地往前走了几步,呜咽地哭了起来。
“……槿儿?”蓝迪赶上前来,温暖的手臂自后面圈过来,将司徒槿拥入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抱着,安抚着,“早告诉过你,不要为这个男人做这么多……不值。你总是不听。好了,不要哭了,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就跟我走吧,我们马上就出发往东——槿儿,好不好?”
司徒槿哭得梨花带雨,听了蓝迪的话,娇弱的身躯缓缓地颤抖起来,却并不回答他的话,益发地哭的狠了。
蓝迪正欲再说句什么,却突然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太阳落下的方向望去。
如黛般的俊眉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环着司徒槿的手臂也突地圈得用力了。
司徒槿也听到了马蹄的声音,正欲抬起头来看个仔细,蓝迪已然在她的头顶沉了声音道:“槿儿……不要抬头去看——我们走。”
“蓝……咦?做什么——”司徒槿尚未反应过来,蓝迪的手已把了她的肩膀,带着她往他的黑马那边走去。
“蓝迪,你怎么了?来的人是……?”
“不要看!”
司徒槿心中纳闷,正想要转头往蓝迪手臂的缝隙回头看去,却被他的一声大吼吓了一大跳,讶异的水眸睁大了望着眼前这名,从未大声对她讲过话的温和男子。
“槿儿,你想要回家吧?那就跟我走——我们现在就走。”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从未见过的霸气,语气坚定带着力量,说出来的话语犹如命令一般,要求听者服从。
司徒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霸道吓了一跳,眼睛眨巴着看他,有点不解。
然而……
那种不解的神情马上被另外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完全取代了。
小脸猛地紧张了起来,即使蓝迪刻意抬了手臂隔断她的视线,即使他发觉她要掰开他的手臂后,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即使他奋力地阻止着她的挣扎,她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劲,硬生生地推开了他。
在徐徐的黄昏旋风之中,衣带飘扬,司徒槿的眼中,清晰地印出了草原上几个纵马飞奔而来的身影。
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将她的身子与心灵都蹂躏得千疮百孔,让她爱到极致,又恨到极点的男人。
滚热的泪水再次落下了脸庞,颤抖的声音缓缓地在风中飘了开去——
“……星夜……”
他来了。
这样急的马蹄声,定然不是来探查她是否已经被杀的。
不是他……
司徒槿突地觉得自己一口气喘了过来,活下来了。
泪水飞扬。
她猛地哭出了声音。
只是因为他没有下令来杀自己,就竟然这样地高兴,她真的是……无可救药的。
断不了的啊。
还是,无法这样轻易地断了的啊。
还是……
想要见他。
即使心已经受伤无数,即使几乎就要心死了……她居然,一想到来到的人可能是他,便这样拼命地从守护着她的蓝迪怀中挣扎了出来,只为了看一眼他。
司徒槿面上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滚落,胸前一片错落的起伏,娇喘不断。
她伸手,按住了剧痛着的胸前,只觉得里面五脏六腑全部都疼的已纠缠到了一起,疼得让她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耳旁却不断地回响着各种声音。
星夜靡低沉而诱惑地,在耳旁说着的情话。
冰玉半带着讽刺的,温和却冷漠的语调。
艾果迷乱的牙缝之间,冒出来的决断字句……
“槿儿,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蓝迪拉了司徒槿的手,硬将她往马那边拉了过去。
那一头,星夜靡看见这一幕,俊眉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