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迪的脸上,顺时变作了死灰一般的颜色。
另一方面,铃音的面上,却簌然亮起了得意的光芒。
“槿……槿儿?!”
金壁辉一下子便唤出了声,眼眶随之一重,眼圈便红了。
她身后的薛陌然见到司徒槿站在花荫处,一身粉红的衫裙随风飘扬,亦真亦幻,不觉眯了眯眼,再度确认了下,这才低声道:“皇后娘娘,没有错……真的是……”
他将“公主”二字咽回肚中,同时开始敏锐地观察四周的形势变化,准备一旦有个什么突变,就要豁出命去,保护金壁辉和司徒槿。
司徒槿在花园这头,听见金壁辉唤自己的声音,一时间竟觉得恍然隔世,似乎记忆之中,关于这个声音的一切,都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远得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那竟是她曾经日夜相对,最最熟悉的声音之一。
四周的一切仿佛突然崩塌了,破裂,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似乎又回到了祁胤的皇城,站在鸟语花香的御花园里,金壁辉正在那厢赏着花儿,一边见了她不知又要去捣什么鬼,露出讶异的表情。
再也听不到喷水的声音。
也听不见鸟儿啼鸣的声音。
喉咙深处突然有种浑浊的感觉,鼻子突然地酸了……司徒槿却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颗晶亮的泪珠,突地滚出了眼眶,怆然滴落柔嫩的脸颊。
“槿儿……”
金壁辉再唤第二声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了。
司徒槿看起来,瘦了好多……
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的脸上清秀了许多。
虽然与去年相比,如今简直如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般,美得令人有一瞬的屏息,然而……却形容憔悴,那双往日满载着调皮的闪亮水眸,也变得深沉忧郁,全身上下,仿佛都笼罩着一丝惨淡的愁云。
金壁辉越看,便愈发地心疼,再也顾不得旁边蓝迪或者别的人是怎样的脸色,就此往前赶了去,直直地来到司徒槿的面前。
司徒槿半张了诱人的小嘴,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金壁辉。
时间仿佛没有在这一位皇嫂的身上流逝一样……她看起来就跟去年一模一样。依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依然是紧抿着带着商人味道的红润双唇,不知这一年来,她是不是在皇兄的身上,真正地争取到了她所一直期盼着的那个“唯一”?
虽然,在这样指点江山的男子身边,付出真心地去爱,就注定要受这样一种伤害……
又是什么滚烫的东西滚下了脸颊,司徒槿眨了眨眼睛,放任泪水泛滥。
这真的是金壁辉……
她来到楼兰,而且就在自己的面前。
一年了……
她司徒槿走了这么多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总算……
总算见到自己祁胤的家人了。
像做梦一样,然而,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这样的意念,突然地令全身都放松了。
司徒槿抽了抽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颤着声唤道:“皇嫂……”
金壁辉没想到司徒槿见了面的第一句话,竟会是乖乖地唤自己一声“皇嫂”,心底一阵天然的喜悦之情,形容于色。
她正欲笑了应了司徒槿的话,没想到眼前的娇俏人儿话才刚开了个头,就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就此倒了下去!
“槿儿?!”
金壁辉大吃一惊,忙伸了手去扶。
她还没有接到司徒槿,身后已经冲出来一个黑色衣衫的身影,抢在她之前,将司徒槿一把揽入了怀中。立刻,也有一个身穿蓝衣的人闪身挡到了金壁辉的跟前,护住她的要害。
金壁辉回过神来,这才认出来自己眼前的是薛陌然,他一双锐利的眼眸,正冷静地看着自己面前,将司徒槿拥在怀中,轻轻地抱了起来的蓝迪。
铃音只慢了一步,此时也已经来到蓝迪的身侧,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气氛顿时一触即发。
“把槿儿还给我!”
金壁辉既见到司徒槿,哪里还顾得上对方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禁地?马上便从薛陌然旁闪身冲了上去,要将司徒槿抢回来。
“皇后娘娘!”
薛陌然一声低喝,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金壁辉已经冲到蓝迪跟前,伸手拽了他的袖子,就要掰开他抱着司徒槿的手臂。
哐!
刀出鞘的声音响起。
金壁辉只觉得自己面前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西域胡刀已经挡在她的跟前,蓝迪一双清朗冷峻的眼眸从刀背上方望了过来,并不见一丝要退让的意思。
金壁辉银牙一咬,身后的薛陌然已经拽了她的衣衫,发力一拽,她便离了那刀锋跟前,往后闪了去,又回到他严实的保护之下。
“娘娘,这样使不得,实在太危险了。”薛陌然的面色如死灰一样,冷声提醒着。
方才若不是铃音手下留情,真的只是警告一下而已,金壁辉可能已经一命呜呼,就此香魂反故里了,简直……吓得他心脏都要停了。
“可是……”金壁辉还不罢休,指了面前的司徒槿道,“槿儿……槿儿在这里!”
她头一次这样急得六神无主,连说话都有点说不好了。辛辛苦苦找了整整一年的司徒槿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就此放弃?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拼了她这条命,也一定要把司徒槿带回祁胤去。
蓝迪的面上凝重不输薛陌然,他紧紧地拥着怀中依旧昏迷着的司徒槿,生怕一个闪失便失去了怀中的佳人。
然而……他知道,事到如今,是不可能不承认,司徒槿已经被祁胤找到,是眼前的现实。就算他可以扣下金壁辉,但祁胤一定能够猜得到原由在此,所以一定……会演变成最坏的结果。
“哎唷,难不成这一位姑娘,还真的是皇后娘娘要找的人?”铃音收了刀,戏谑地扬起眉,双手交叉到胸前,等着看好戏。
蓝迪已然恢复了冷静,一弯身将司徒槿抱了起来,宠溺地望着她的脸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便再加隐瞒。正如您所知道的,她在我这里,已然过了不短的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以更为缓慢的语调说道。
“而且,从今以后,我也打算要一直将她留在这里,好好疼爱。”
“你……你说什么?!”金壁辉面上一变,“你对槿儿都做了些什么?你……你……”
她往下能想到的,已经都是骂人的话,可碍于身份又不好说出来,一时间恼火得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司徒槿是在楼兰附近走丢了,失踪整整一年……如果她当初真的是被眼前这个楼兰王捡到,又被囚禁至今,甚至一直无法跟祁胤联系的话,那这一年间她的身上发生的事情,就简直惨得令人不敢去想象了!
当其时,金壁辉伸了葱白般的指尖,指着蓝迪的鼻子,气得发抖。
蓝迪何等聪明,当然知道金壁辉的脑子里,正急速地做着怎样不堪的想象。
他无奈地叹口气,苦笑道:“我并没有做伤害她的事情,相反,我设法将她从险恶之境里解救了出来,照料至今。如今我说所说的,也是我的一番诚心诚意——希望您知晓事情的因果之后,能放心地将令妹嫁与我邦,做我楼兰最为荣耀的王妃。这……已经得到槿儿本人的同意了。”
这一下,前一刻还在怒火中烧的金壁辉,突然间被一桶冷水浇透头了般,突地怔了。
“王……王妃?”
她不由得在司徒槿和蓝迪的面上来回望了数遍,惊得连嘴巴都张了开来。
司徒槿她同意……嫁给楼兰王了?
停了这句话,旁边的铃音,面上重又变得阴霾起来。
蓝迪已经镇定地再道:“本来我们是准备择日成亲,免却繁文缛节的,所以至今都没有大张旗鼓地通知外人。既然这么凑巧,皇后娘娘尊驾光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此做本王的证婚人,成全我们的亲事吧。”
大喜大悲大惊大怒,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金壁辉再怎么见过世面,此时也被耗得差不多了,只有睁大了双眼,额角渗汗的份儿。
司徒槿觉得自己的四周,阳光灿烂。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美丽的桂花。
原来……自己躺在桂花树下,睡着了。
爬起身来,发现这里是赤谷城郊的河岸,冷暖水流在此交汇,河岸的几株桂花飘散着怡人的芬芳。
不知不觉,又是八月桂花飘香了呢……
司徒槿微笑着四下观望,视线却簌然被河岸的一个俊朗的身影吸引了去。
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轮廓完美的英俊侧脸,笔直的鼻梁如篆刻出来的艺术作品,撩人的薄唇带着诱惑的味道,长长的睫毛往下顺着,掩住湛蓝色的眼眸,浓淡适中的眉略微蹙着,星夜靡依旧身着蓝色衣装,静静地坐在河岸,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水流。
他并没有带一个侍从,阿斯兰在远处怡然自得地吃着草儿,他是一个人跑到角落里来,不知静默地想着什么。
星夜……
司徒槿的心,逐渐地沉了下去,方才只是短暂的兴奋,此时仿佛变作了凶狠的顽蛇,穿透她心中的各个角落,搅得她心痛无比。
就算是站在他的面前,她依然没有勇气,甚至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虽然其实,她根本想要就此冲上去,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贴近他温热的脸颊,然而双脚却不听使唤,钉住地面一般无法挪动,而身体更是有种可怕的恐惧之感,本能地要往远处逃跑而去。
星夜……!
心底的呼唤,却止不住地一声声响起,几乎要撞破胸膛而出。
那双深邃的蓝眸突地闪了闪,星夜靡似乎发觉了身后有人,迅速地抬了眼,转头往司徒槿的方向望了过来。
“啊!”
司徒槿吓了一大跳,一紧张,竟然脚一蹬,就此醒了过来,一身冷汗。
“槿儿,你醒了?”
幔帐只一刻便已经被人掀起,金壁辉紧张地探了身子进来,马上便伸手探了她的额头,确认再没有发烧之后,才松口气地坐到了床沿,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司徒槿。
这个小妮子,一年不见,竟然从一个幼齿得带着奶味儿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这样一个纯净中带着妖媚的绝代佳人。尤其是如今这样韬光半暗的光景,又一副眉目低垂的样子,连她金壁辉这个女人看了都有点脸红心跳,就更不要说是旁的男人了。
楼兰之王会说出钟情于司徒槿的话来,对一年之前的她来说是可笑,但换了如今的她,就很是有点说服力了……
司徒槿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心仍停留在梦境之中,那双魅惑的蓝色眼眸上,一时之间,竟也忘了此时在眼前的,是许久未见的金壁辉,她在自己眼前,就意味着,自己终于跟祁胤再次联系上了……之类。
星夜……
司徒槿缓缓地垂了眼。
他在梦中,依然是那么出众,一举手一抬足,都令她怦然心动。
如果他知道,此刻她腹中,又再次有了他的孩子……他会怎么想?
唇角抽起一丝苦笑,司徒槿的眼睛,顿时又湿了。
大约,其实也会跟上次一样,看着形势不太适合留下孩子,他或许会再次舍弃掉自己的骨肉吧?
“槿儿?”
这厢,金壁辉看了半晌,自己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司徒槿仍在定定地发着呆,不由得纳闷地扯了她的衣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司徒槿如梦初醒,眨巴眨巴眼睛,应得懵懂:“嗯?”
“你在想什么呢!久别重逢,我们姑嫂俩说说心里话的好时机,你却在这里发什么呆。”金壁辉顿时又好笑又好气,这个捣蛋鬼小公主,虽然样貌气质成长了很多,一副大人样了,可行事之间,跟以前的小公主也还是一样,孩子气不改嘛!
司徒槿再一怔,这才突地反应过来,眼眶立时重了,哽咽地道:“皇嫂,皇兄他……母后她……可都还好?”
话才说完,眼中已然攒满了泪。
金壁辉知道司徒槿向来就是个闹起事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可碰上委屈事,比谁都哭的快的,此时忙抽了贴身的丝帕替她擦了,柔声哄道:“大家都很好,只是一直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挂念得紧。槿儿,这一年来你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慢慢地跟我说说看,好不好?”
司徒槿的眼睛闪了闪,眼顺了下去,抿着嘴不吭声了。
金壁辉见状,咽了咽又沉声问道:“楼兰王对我说,他对你有相救之恩,又爱慕你已久,希望可以娶你为妻,而你也是已经答应了他,愿意成为楼兰王妃的。这……可是真的?”
司徒槿的眼帘垂得更低了,咬起了下唇,还是不肯说话。
金壁辉急了,伸手扶了司徒槿两旁的肩膀,问道:“槿儿,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就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了。我本来是来楼兰寻你,然后带你回家的,可如果楼兰王他真的是你认定的归宿,我就得先致信给楻,跟他商量好对策,再带你回去啊……”
听到“回家”二字,司徒槿瘦削的双肩猛地一颤,已有闪亮的东西落下,渗入被褥之中。
半晌,她才用金壁辉几乎听不到的、细小的声音,轻轻地道:“我……我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祁胤去……”
“什么?”金壁辉讶异地问道,“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回祁胤去?就算你是决定留在这里成为楼兰的王妃,我还是认为你先回京城去,然后再正式大婚地和亲过来才算妥当的,槿儿,你决不会回不了祁胤的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司徒槿的手,透过胸前的衣衫抓紧了捂在贴身衣物里面的那个羽毛挂坠,一时,哭的更厉害了。
星夜……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究竟是应该选择乌孙,还是楼兰,亦或我一直思念着的祁胤?
天大地大,究竟哪里才是我司徒槿真正的安身之所……?
遥远的乌孙,凉爽的河边,星夜靡手撑着地面,俊朗无双的面上,透出一种迷惑的神情。
他的视线落在那几棵寂寥的桂花树上。
“……槿儿?”他缓缓地道。
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她在他的身后,一如既往炽热却压抑着感情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
不知为何,看着这里的桂花盛开,他便忍不住一次次地往这里来。
也许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自小的圣地之一,也许是因为……在这里,他总感觉可以稍微靠近她一点。
代表中原的桂花,在西域的大地上,只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寂寞地生存着。
虽然寂寞,依然花开富贵,魅力非凡,即使扎根在异乡的土地,却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水土的改变,失却自己独特的风雅之味。
她……也是一样,无论是怎样的泥土,她都顽强地生存,虽然看起来柔弱不堪,也总是凄楚悲切之味,但其实,她比山崖顶上的野花都要韧性十足,只要稍给养分,马上就发出枝条,长得繁茂艳……
想到这里,星夜靡自嘲地低头笑了,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金红的天空中,正自由翱翔着的阿克斯。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逐渐地浮上深浅不一的忧郁,他终于垂了眼,一声口哨唤来阿斯兰,上马飞驰而去。
河畔,他之前顺手摘下的一簇桂花,静静地留在潺潺流水边上,淡雅的色彩和低调的形状,在绿茵的草地上,显得素雅又大方,一如桂花树下,曾经的伊人笑脸。
蓝迪与铃音,静静地隔着一席而坐,中间摆着的热茶早已变了冷茶。
终于,还是铃音打破了沉默,冷冷地道:“没想到即使不是以公主的身份,你还是要娶她做楼兰的王妃。蓝迪,你真是情毒已深,无可救药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只是忍无可忍了而已,”蓝迪寸步不让地望着铃音的双眼,“是你把槿儿身旁的宫女和卫兵都调开,又用醒睡香将她唤醒,诱她到花园去的吧?甚至,我怀疑金壁辉会这样胸有成竹地开口跟我要人,是不是你偷偷摸摸地,将我这里的情报给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