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
风,柔和地吹着。
山色空明透亮,祥和的白云飘然相随,丰盛的牧草此起彼伏,扬波欢歌,轻灵作响的河水悠然如琴。河岸的桂花树翩然而立,仿佛也在聆听着远处传来的,悠扬的迎亲乐曲。
硕大华丽的队列陈列于赤谷城外,观看大婚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翘足远眺。
祁胤公主的专车近了……更近了。
舞蹈的人们穿了节日的服装,欢快地迎上前去,绕着喜气洋洋的送亲队伍轻巧地舞着,前呼后拥地将公主的冕车缓缓前送。迎亲的队伍足有十里之长,乐声此起彼伏,牧民们的歌舞各见其长。
城门前,乌孙的王公贵族们簇拥着星夜靡静静地等待。
一改往日天蓝素净的温雅色彩,身着大红喜服的星夜靡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双明媚如天空的深邃眼眸,带着焦灼的热情注视着公主的冕车,静默地看这司徒槿如何一步步地来到自己的跟前。
马车在台前优雅地停了,随行之人利落地放下马凳,撩起帘子,伸手搀扶那车中伸出来的纤细柔荑。那一点点雪白的颜色,马上令众人的眼前恍然一亮,都下意识地聚焦了目光,看祁胤的公主如何轻移莲步,迈出车厢。
星夜靡一见那个披着红色喜帕的娇俏身影,唇角已然勾起一丝紧张的笑,喉间一咽。
司徒槿隔着红色薄纱的喜帕,望见不远处台子上那一个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壮实身躯时,心立刻如撞鼓般狂跳起来,明明已经干涩的眼角,不觉又开始盈满苦涩的泪花。
幸好……若娴已经伸出双手,稳稳地搀扶好了她,否则她真害怕自己会在下车的瞬间,一个失足落下千古笑谈。
当祁胤公主走下马车,被人搀扶着缓缓来到乌孙王的跟前,小手轻轻地放入夫君的掌心那一霎那,两旁的声乐班子立时礼乐齐鸣,奏起了隆重的乐章,场面之浩大恢弘,当可载入史册。
那对星夜靡和司徒槿来说,则是冰与火相交的一瞬间。
他的手滚热如火,她的手寒冷如冰。
隔着薄薄的一层如雾的红色,望见了彼此的眼眸中,那说不尽道不清的复杂思绪与感情。
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中含着令她感觉陌生的辗转温柔,那双湛蓝的眼睛,却并不掩饰地以最最霸气的方式,打量着她的全身上下。
她欲言又止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却根本不知头一句话可以从何说起。
三年时间。
不断却又算来似乎不长的三年。
三年的时间,他从一个刚刚凭借战火登上帝位,尚未稳固自己与国家的小小藩王,成长为通知西域全境最强的帝国之王。如今,那些曾经令人耳熟能详的诸国名字,都已经归入历史的尘埃之中,一去不返,只有乌孙帝国的名字,将从此与时间长存,响彻云天。
面前的他,正当人生的巅峰……如此英姿勃发。
他精致绝美的面容一如三年前在楼兰山洞相遇之时,令人屏息凝视。眉宇之间,却比三年前更透出一股帝王的霸气,稳重表情带着历经风雨的沉静,整个人是如日中天的太阳,散发着一股穿透人心的热力。
她稍稍地眯了眼睛,觉得眼前的他,有点太耀眼。
炫目得,令她有了些微晕眩的感觉。
他却是一寸寸地打量着她的眉眼发梢,耳根颈脖,感觉着她纤细腻滑的葱指,软弱无骨的小手,心中的波涛一片片地激扬。
她比三年前更是出落得美丽了,如蝴蝶破蛹而出,娇美的容貌好似鲜艳的桃花,美得炫目……美得几乎令他有了不曾谋面的错觉。
眉如远山,眸如黑潭,雪白的肌肤就象天山之雪,清凉沁心,一点红唇透着纯真的诱惑,伴着透身而来的丝丝清香,让人不觉喉间干涸,掌心渗汗。
她比起之前那个轻灵如夜间精灵的雪白身影,更添了几分成熟清澈的魅力,娇俏温柔的举止如同和煦的春风,幽娴的神态胜似天鹅的姣姿。眼角间不经意的一瞥,却又含着一种不怒而威的冰凉质感,令人望而却步,心生敬畏。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知道如今的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心如水晶般澄亮透明,不知人间疾苦,世事炎凉的小小女奴。
端庄雍容,她如今代表着东方的大国,跋涉千山万水来到她的面前,即将成为他的妃。
照他当年的承诺,三聘九礼,名至实归的王妃。
“走吧。”
终于是他,说出三年后的第一句话。
“嗯……”
她顺了眼,轻声回答,声音中有种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执着地攥紧了她的手,和她结臂并行,拉着她走下高台,坐上通往城内的双冕礼车。
她的手心,被他攥得带了湿气,却不知那湿气究竟是来自他,还是她。
大婚的步骤纷繁,祭天,祭祖,谢客,大宴。城内井然地进行着一个个重要的仪式,城外,百姓们欢呼庆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直到夜晚,中宫的宴厅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乌孙人的风情歌舞热情奔放,汉家儿女的歌舞更是大放异彩。艳丽的舞娘在中厅跃动如林间仙子,王公贵族与各国使者互相敬酒,谈笑风生。
司徒槿已然退了喜帕,华贵的容颜,优雅的姿态,时时刻刻牵引着众人的目光。
席下的达龙、盖亚等少数熟悉司徒槿的人,此时眼中不免露出讶异之色,面面相觑。但星夜靡一一用目光解答了他们心中的疑虑。多年的跟随,已在他们君臣之间,有了不含杂质的默契,他们很快便再现从容之色。
盖亚甚至朝司徒槿举起手中的酒樽,默默地表示作为朋友的祝福之意。司徒槿则以静默地接受敬酒为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司徒槿更大方地接受众人的邀请,向大家展示自己的才艺,两支古朴典雅的《幽兰》和《白雪》,琴声美妙得似要引得天上的凤凰飞临欣赏,令星夜靡在旁微笑着凝视许久,迟迟不肯移开视线。
公主的贴身宫女若娴也随之离席献艺,略为助兴,精湛的剑舞恍如银蛇飞动,舞剑的人更身轻似燕。乌孙的文臣武将门都目不斜视,赞叹不已。
司徒槿见自己文武兼修的侍女赢得了一致的好评,不觉莞尔一笑。这一笑被星夜靡看在眼里,席下伸手再悄悄擒住了她的玉手,攥得紧紧。
司徒槿的面上一热,错愕地抬起水眸,正迎上那一双温情脉脉的蓝眸,四目相交,竟恍如一团烈火,猛然焚烧起来一般,令她心神不定,急急地低下了头。
宴会进行到最后,大家都照乌孙的习惯离开自己的席位,错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星夜靡自不在话下,连司徒槿也被无数的人轮流敬酒,幸好星夜靡都替她挡了去,此举自然被笑做宠溺之举,他只是一笑置之。
司徒槿知道金壁辉怕夜长梦多,今夜就会启程返回祁胤,于是先到皇嫂跟前道了别,嘱咐她回去路上要多加小心。虽然只是客套之话,但金壁辉听得眼角泛了泪光,紧紧抓了她的双手,要她自己好生保重,一时之间场面也甚为感人。
又跟几个故人聊了几句,他们均含着喜气上前道喜,决口不提当年之事。达龙还是一样沉稳大气,盖亚也变得稳重了不少,愈发地透出一种与经历一起增长的世故与冷静。
许久未见的艾果变成一个俊朗的青年,漂亮的眼睛跟白天在城外相见时一样,不敢置信地打量了司徒槿好多好多下,才不落痕迹地敬了杯客套酒。司徒槿不由朝着他的背影苦笑,知道以后跟这个星夜靡的贴身侍卫,总还会有说不清楚的纠缠。
夜深了,各国的使者开始陆续有人辞别,余下的人仍兴致昂扬地继续庆祝。
司徒槿也乏了,想寻了若娴先退下席间休息一会儿,却发现若娴早已不在自己身旁。目光流转,总算在大厅的一角寻找了她的身影,竟见她与三年前在祁胤见过的那个鲁伊,正临着大理石柱聊得欢畅。
司徒槿无奈地一笑,趁着星夜靡被众人包围着抽不开身,自己一个人静静先退了席。他察觉了她的离去,却是会心地一笑,反而更是高谈阔论,替她引开更多人的注意力。
自己的贴身侍女失职,乌孙这边的宫女却来得细心周到,司徒槿才刚刚走到殿门口,马上跟上来七八个人,各自捧着香炉夜灯水盆等等,更有为首一人,替她轻声带路,领着她往中宫的侧门走去。
一出那道小小的边门,四周便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外城远远传来欢快的乐曲声。
身旁的宫女低声解释,牧民们正在一堆堆篝火旁载歌载舞,屠宰仔羊。看样子庆祝的气氛热烈得不亚最喜庆的节日,四处的欢歌笑语该是不绝于耳,乌孙之王的新婚之夜,大伙儿准备通宵庆贺。
司徒槿轻轻点头,这乌孙果然与往日不同了,处处可见祥和欢乐之气,可见星夜靡这三年来励精图治,政绩斐然。
跟在领路宫女的身后,顺着林荫小道款款前行,司徒槿知道内城只能步行的习惯,并不意外,但旁边的宫女非常尽责,絮絮地解释着内城的结构规矩。
不想眼前一闪,竟然望见了那道久违的石门。
她立时有种眩晕的感觉,幸得两旁的宫女紧紧搀扶,才终于再站稳了。
水殿……
那些宫女们竟将她带回水殿来了。
“这一座宫殿是昆莫大人赐给夫人的,名为水殿,在八卦城内主宰五行之水,殿内处处可见水流,蔚为绝景。殿中的汉白玉浴池,乃是内城中最风雅的浴池,接续了天然的温泉,颐养肌容,是昆莫大人的至爱之一。”旁边的乌孙宫女轻声禀报,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一位夫人,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于是面带微笑地解释详尽。
司徒槿惨然一笑,心中有道不尽的感觉翻涌而来,在宫女们的簇拥之下,迈进了那道熟悉的大门。
柱子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油灯在墙上静静燃烧……这里与三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夜更静谧,荷花更密。
司徒槿深深呼吸这清凉的空气,脚下一时有点彷徨不定。
突然之间,她竟有种回归故里的感觉。
意外的安心,和意料之中的彷徨,缭绕了她,一如那个汉白玉浴池跟前的丝丝雾气。厚重的礼服退去,额角的发丝已然沾湿了,她缓缓地走入池中,眼前竟然又浮现出最初来到这里时,那一场令她几乎气绝的搏斗。
背上的伤痕已然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得淡了,心底的痕迹却一如初时那般鲜明,滴血的地方,又再裂了开来。
三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带走什么,虽然她的心里多了一些旁的牵挂,然而这里的一切依旧紧紧地占着最最深处的地方,不曾离开过。
泪,无声地落入池中。
心则无法抑制地痛了起来。
两旁服侍的宫女隔着渺然的雾气,火光之间也看不真切,自然无法察觉司徒槿复杂的心思,只是利落地替她清洗身体,换上轻薄的寝衣。
一路明灯,竟然又是将她领回中宫去。
那名领头的宫女轻声解释道:“今夜的喜房设在昆莫大人的内室。往后,夫人自己居住在水殿,中宫只能在昆莫大人传召之时才能步入。这是昆莫大人立下的规矩,对诸位夫人都是等同视之的。”
司徒槿的心中猛地一痛,勉强地笑了问道:“知道了。”
她本来还想要再多问几句,但另外一种悲苦的心情猛地侵袭了她的全身,令她噤了言,不肯再往深里追究。
就算今夜不知,明日不知,总会有一天赤,裸裸到跟前的事情……但她此刻宁愿掩耳盗铃,不去想它。
中宫的后殿虽然与水殿不同,回廊曲折,结构复杂,但是设计如出一辙,并无陌生之感。
那几名宫女将司徒槿带到一个铺满红色装潢的华丽房间,点燃房中的红烛,便要掩门。司徒槿想起若娴,不免嘱咐一句,那些人应了后便出去了。
房间比水殿那一间星夜靡曾经的睡房要大许多,虽然是典型的乌孙装潢,喜房的装饰,却又掺了不少中原的风格,看来颇费心思,是想让她这个远嫁的公主,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到家的感觉。
司徒槿在房中走了一转,想到这三年来,或许星夜靡就是在这个房中,迎娶了她之外的妃子,又不知在多少个明亮的月夜,召幸过不同的女人……心中便纠做一团,痛得无以名状。
她竟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回到他的羽翼之下。
当年费劲心思的出逃,三年之后,被证实做是一场徒劳的挣扎。
只是,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一个怎样艰难的未来?
一整天,星夜靡的表情神色,言谈举止,又在眼前浮现。
他果然如此出众,轻易地就吸引了她的目光。他的态度一如往日的霸道,要她的手便攥定了她的手,扣紧她的手指,不让她有一丝一毫逃跑的臆想。他的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依旧,令她逐渐地沉入迷魂的水底,心甘情愿地坐在他的身旁。
他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是热烈的、甚至可能是满载着深情的,似乎她的出逃并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阴影,这三年的时光,也只是徒增了他的思念和爱恋。
只是,司徒槿的理智告诉她自己,星夜靡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他绝不会因为她如今乖乖地回到他的跟前,便再不计较当年的背叛。他这样地退步,将她提出的条件一一答应下来,已经令她愈发地不安,到今夜,她更是害怕,不知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
司徒槿不觉苦笑。
她根本一点点都没有新婚的喜悦之感,反而……愈发地怀念起起来远在南国的,那一个温柔的身影。
那一位与她相守三年的男子,更令她有种夫君的实在感,甚至到如今,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山贼抢去了的女眷,心中寒凉。
不知如今,卿是不是在岭南的家中,挑灯看着他的账本?
小昊月没了娘亲,是不是还会乖乖地入睡……?
身后,门突地一响,一阵晚风的气息,立时涌入了房中。
司徒槿心中一跳,立时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