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不是与世无争之人,”星夜幽幽地道,“金戈铁马的生活,才是我的归属。”
冰玉的面上渐渐地暗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到:“星夜,你真的要走?”
“是的。回赤谷城去要做很多准备,所以我打算明日一早去向师父正式辞行。”他很直接地回答。
“星夜……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得到‘靡’字的封号,而且,一定要再回来看我。”半晌,冰玉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语气中淡淡地透出一股清冷的酸味,那是一种刻意被隐藏了的恋恋不舍。
星夜的眼中,沉静地浮着莫测的笑意,他并没有转眼望着冰玉,而是抬起了头,举目往山下广阔的大地望去,那双蓝眸仿佛已经望到了遥远未来的彼岸。
“那当然。等我得到‘靡’字封号之后,我每年都一定会回来探望你。”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地变得低沉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了一种天生的诱人气息,仿佛罂粟花满开的花田,艳丽的花香含着致命的毒。
冰玉清晰地看到,面前那双绝世的蓝眸中,闪耀起锐利的光来。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静默地攥紧了手边的一丝裙衫,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雪如霜的花园中,一切有如坠着亮闪闪的宝石一般,在温暖的阳光下反射出亮眼的光芒。在这珠玉一般豪华的玉树琼枝之间,美丽的少女沉默的注视之下,俊朗的少年缓缓起身,朝她挥了挥手以示道别,便头也不回地走入神殿的回廊之中。
安静的走廊中,皮革的鞋子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刚刚从花园中踩上来的碎冰被踏碎了,咯吱咯吱地响着。星夜拢紧了身上的亚麻斗篷,在摇曳的灯火之间,一步步地往前趋进,长而卷翘的睫毛缓缓地掩了下来。
耳旁,那一个苍老如鬼魅般的声音一直缭绕不去,令他有种心烦的感觉。身旁的一个火把突然“噼啪”地响了下,更令他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往那边望了过去。
红亮的火苗映着冰蓝色的眼眸,错落出一种妖媚的美感。火中,那个干枯如树桩一般的面孔又骤然出现,仿佛那个人,就站在他的眼前,说着那令人震惊的预言。
星夜……
你的一生会伴着许多杀戮和流血,阴谋与算计……但也有许多追随你的人,愿意为你付出他们的一切,乃至生命。
你会功成名就,所向披靡,因为胜利女神自你出生的一刻便为你赐下了祝福。
星夜微微地眯起了漂亮的蓝眸,双眉蹙紧。
——但是……
星夜,不要忘了,人永远无法逃避死亡的命运。
变化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袭来。
你的命……
会落在你亲生骨肉的手里。
至于……
是福是祸……
则需要你自己睁大眼睛,去看清楚……
“……我的命,会落在我亲生骨肉的手里?”重复着大法尊的话,星夜那漂亮的唇角弯起一个诱人的弧度,“能够知道自己的死期,这样似乎也……很有意思。”
他终于从自己的身上寻回了安定的心态,将那个黑暗之中鬼魅一般的身影从火中掐灭了,重新抬起了锐利的眼眸,继续往前走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徐徐地没入深深长廊尽头的黑暗之中……
人们载歌载舞的身影,在火光前跃动成一片人影的海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场地的一角,临时搭建的凉棚里坐着一名姿态风雅的蓝眸男子,身量厚实然而不至过分粗壮,精致的面容犹如纂刻出来的雕像般寻不着瑕疵。他静静地观赏着眼前的人们高兴地在大战后狂欢,微笑地自斟自饮。
“星夜靡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簌尔,一个温和的男中音在耳旁响起,令星夜靡合眼一笑。
“我并不是在喝闷酒,正相反,我边喝酒,边欣赏着面前这番令人身心愉悦的美景,正乐在其中……”他缓缓地应着,抬了蓝眸戏谑地盯紧了身旁人的眼睛,“怎么,希罗,方才那位美娇娘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就此一去不回来了呢。”
希罗尴尬地一笑,在星夜靡的身旁坐下了道:“今天是大哥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好好恭喜你获得‘靡’字的称号了呢,又怎么敢先自己跑去偷欢了呢。大哥,恭喜你这一战功成名就,既成为了尊贵的鹰王,又赢得了大片的土地和无上的荣耀。”
是的,星夜已经正式被赐了“靡”字,封为西南的领袖——鹰王。
从现在起,所有的人称呼他,都必须要称呼为“星夜靡”。从此,他在乌孙就是身份最尊贵的四王之一。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没有母妃做靠山,又没有父皇的宠爱,更被人当做工具一样派做质子,不闻不问直到他成为乌孙第一神箭手的可怜皇子了。
星夜靡举杯跟希罗靡碰了,笑道:“谢谢你,希罗。不过,对我来说,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将长久以来的一个大仇报了。能够亲手取下图格的脑袋,正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希罗眼中缓缓一闪,迟了一刻才道:“听说蕾纱并没有在被俘虏的苏拉贵族女子当中……我虽然高兴她逃脱了,可是也很担心她如今的安危。”
星夜靡不动声色地笑着,将口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会派人替你寻找她的下落,只要她仍在乌孙,应该就可以找得到的。”
“大哥……其实,”希罗顿时露出了警戒的表情,“我的意思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星夜靡轻声道,“等我找到她的时候,我会将她带到你的面前,不会再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她其实是前鹰王的女儿。我想,只要隐姓埋名,她在你的身边,依旧可以获得幸福。”
希罗的面上,一瞬间转入了动容,他喝下自己杯中的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而此时,星夜靡的目光,却被人群中一名舞姿出众的少女吸引了。
她有着西域并不多见的长直发,直披腰际,比西域寻常肤色来得白皙的肌肤迎着火光,显得粉嫩多情,美丽的腰肢随着音乐蛇般地扭动,赢得了全场的喝彩。人们自觉地为她空出一片位置,好让她能更自由地挥洒自己的舞姿。
星夜靡似乎看得有点出了神,身子都往前倾了倾。而那名少女显然早已注意着这一位年轻又英俊的鹰王了,此时见他注目于自己,便愈发卖力地舞得兴高采烈,动作有如青蛇出洞,人也行云流水般往星夜靡的跟前卷来。
希罗不由得笑了道:“方才你笑话我……如今,这可是冲着你来的了。”
星夜靡沉默地望着那名已经舞到自己面前的娇俏少女。
脑海中,那一个雪白衣衫的高贵身影,又翩然飘过。那名五官圆润,手足柔软,带着醉人香气的美丽女子,早已经在他的记忆沉淀成一道永远的风景线,也成为了他这样蠢蠢欲动的年龄之中,最为遐想不止的对象。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只是一头直发和稍微偏白的肌肤,令她比起其他人,更贴近了他心里的那个形象而已……
但,只是一夜求欢而已,能够稍得慰藉相思,又何乐而不为呢?
魅惑的唇,弯起了一个诱人的弧度,星夜靡对着面前极力讨好着的少女,露出了欢迎的笑容。
火光摇曳的大帐之内,男女合欢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被放大了数倍一般,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鉴。
激情的尖峰过后,女子的娇吟变做撒娇一般,又因为突然一声布匹掠过的声音嘎然而止。
“穿上你的衣服,出去。”
男子低沉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一点也没有余韵缭绕的感觉,仿佛之前激烈火热的鱼水之欢,他并不是主角,只是个旁观者。
“星夜靡大人……”美丽的卷发女子拽着手里自己的衣物,睁大了不甘的眼眸,“我已经是第三夜服侍您了,难道您就不能让我……”
“别废话,我让你出去。”
星夜靡顺手从旁边的皮毛上,连她的衣带也找到了,扔到她的身上。
女子的眼眸中一瞬间泛起了悲愤的泪水,她很快地起身穿了衣服,便逃跑一般地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她前脚刚出去,后脚就进来了个人,一头银发在月光之下根根透出雪白的光泽,笑嘻嘻地道:“你又薄幸了。她是这个部落里面最美的女子,出身虽然低了点儿,却也是一直傲气得惊人,从不肯苟且给任何人。我看,她是真看上您了,当然或许……也可能是巴望着您宠幸了她之后,能将她带回赤谷城去,从此一步登天。不管是哪一种,您临幸了她,又这样弃了她,她往后在部落里可要难做人呢。”
星夜靡才刚刚将衣服拉到身上,闻言俊眉一蹙,快速地将腰带系了,这才转头白了来人一眼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偷听和偷看的怪癖呢,沙耶。你是跟着我来寻访西南各个部落的,做好自己本分事就行,别学着旁人乱嚼舌根。我给你不需通报就可以进我大帐的特权,不是要让你这样来用的。”
沙耶抿嘴一笑,道:“星夜靡大人,请息怒,听沙耶说说事情经过。我本是得了希罗大人在西北战场的最新消息,想要向您禀报,于是来求见的。侍卫知会说现在不方便进来,我正要离开,就正巧看见她哭着跑出了帐门。我估摸着现在进来也不碍事了,所以才斗胆掀了帘子。”
“希罗?”星夜靡一听,眼中便闪起了感兴趣的光,“他怎么样?听说大月的军队很是难缠,他带的兵不多,我真的有点担心。”
“请星夜靡大人放心,希罗大人用兵如神,以少胜多,已经将敌军诱入了死亡之阵,大获全胜,取下了对方首领的头颅,准备要回赤谷城献给昆莫大人了。”
“好!”星夜靡不禁赞了一声,“这样,我也应该赶快回赤谷城去。这样大的战功,元老院上只需有人提起一句,希罗他定然可以跻身‘靡’字皇族了。可巧这边的事情也正好都做完了,要动身的话,明天就可以走。”
“这正是沙耶今夜来此的意思,”沙耶微微一礼,道,“如果星夜靡大人赶在今夜发了军令,明日一早,大伙儿就可以整队出发。”
“很好,就这么传我的命令。”星夜靡懒懒地笑道,“顺便,替我传一句话给艾果——‘照着老规矩,关照那个女人一下’。”
沙耶会意地一笑:“星夜靡大人,对一个已经黯然心碎的女人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虽然男人都爱说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您如今已经是一代英明盖世的鹰王,政绩斐然,民望甚高……就算是正室未娶,偶尔开枝散叶,也无伤大雅的啊。”
星夜靡也笑了,但那笑容一瞬间冷却,变作冷然的表情:“我说过的话,不要总是让我重复第二遍,沙耶。”
“是,星夜靡大人,沙耶谨遵教诲。”
沙耶识趣地行了个礼,不再多说什么,就此告辞了。
星夜靡将脑后散乱的发稍整理了下,起身到火塘边将火堆弄灭了,这才回到榻上安歇。
半夜,异样的声音却令敏感的星夜靡簌然醒来,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似乎是……大帐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般,有不一样的风吹了进来。
他控制着让自己的呼吸依旧平缓如熟睡一般,手隔着毛皮,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佩刀。他并不害怕,更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倾听由远及近的这些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显然是经过了特别的训练,有一定的轻功修为。
星夜靡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人。
居然有三个人溜进了他的大帐,而门外的士兵却完全没有动静?
他正疑惑着,却已经猛然辨认出来,那静谧的风中,分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俊朗的眉蹙紧了。
此时,星夜靡已经感觉到那几个人走到了自己跟前。
一听到他们的动作骤然变快,他再不犹豫,马上伸手抓起自己的佩刀,往旁边一滚。
金属的东西闷闷地砸到地上的声音响起,那几个人就着帐篷的缝隙透进来的光,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马上变了阵势,一起往星夜靡躲开的方向攻来。
星夜靡弯刀出鞘,利落地挡开两轮攻击,口中喝响了道:“有刺客!”
他并不恋战,虚招一晃便退身躲开。因为怕帐外还有接应的人,他不往帐篷被割开的地方躲去,反往另一边什么都没有的角落奔去,弯刀狠狠一挥,已经将另一边的帐帘割开一个交叉的口子,一闪身躲开身后的攻击,人已经往前一扑,一个凌空翻身跃出了大帐。
外面,女子的尖叫声响起。
星夜靡从地上爬起来,抬眼一看,发现跟前站着的,竟是今晚被他赶出大帐的卷发女子。她的眼睛红得在月夜下也看得清楚,面上惊恐的神色一览无遗。
星夜靡并没有空考虑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自己大帐旁边,爬起身再大声喊道:“有刺客,快来人!”
身后,几名身轻如燕的黑衣人已经从帐篷中跃了出来,往星夜靡跟前大刀砍下。
星夜靡闪身避过,却见那个女人根本完全愣成了石头,来人的刀就要砍到她头上了,竟然还瞪着刀锋发呆。
他本来是要闪身拖出这三个人的包围圈,好各个击破的,此时电光石火之间,也不知自己的手为何就不听使唤了,“铛”的一声,硬生生地替她挡下了这一刀,同时伸手一推,将她一把推开几步。
星夜靡这一回身,那三个人已经如鬼魅一般缠绕了上来,将他困在中央。虽然因为他刚刚的大喊,已经有士兵从四周跑了过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招之间,他就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做什么,快逃啊!”他见那个女人摔倒在旁边的地上,仍然睁着不知措辞的眼睛,不由得火大了,一声大喝。
“你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三个人并不贻误战机,马上便发动了可怕的攻势。
“哼!”
星夜靡咬咬牙,只得抖擞精神,死命对抗。一把弯刀划出绚丽的寒光,那三个人虽然刀法凌厉,却也一时半会儿没有讨到一点点便宜。
不出三招,那些救援的士兵包括达龙已经来到跟前,阵势立时变得混乱。再过一阵,形势自然大逆转,星夜靡被人护送着往后闪去,而那三名刺客则被人围在当中,陷入危机。
此时,见旁边那名美丽的女子仍坐在原地哆嗦个不停,星夜靡不悦地蹙紧了眉,过去一把拽了她的手臂,冷声道:“你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真是丢了我的脸。”
那个女人听了,眼中诧异地闪了闪,动作倒是突然俐落了起来,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站在星夜靡的面前,却仍张着口,一副许多话想要说,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
星夜靡见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也懒得搭理她,松了手,就转而观战手下的人如何捉拿刺客。
只一会儿,那三名刺客便被制服,扭送着押到了星夜靡的跟前,脸上的面罩被揭去,露出三张视死如归的面孔。
星夜靡一看他们的神情便知,无需审问,因为这三个人一句秘密都不会透露。
他当下便冷声命令道:“无耻狂徒。都给我拉下去斩了。”
将人处理掉之后,星夜靡便翘起双手,等士兵们将自己的大帐重新换上新的外帘,四周布上更严密的防卫。有人将他的斗篷从帐中拿了出来,他便也随手披上。
半晌,他终于发现,身旁的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心下奇怪,不知她这回演的又是哪一出,不觉拧了眉头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没你的事了。”
她仍不住地四下打量着,小声地应道:“我之前在马圈边上,有见到过刚刚那三个人的面孔。可是,明明还有第四个人……”
星夜靡一听,面上立时变了,睁大了警惕的蓝眸四下望去。
可是他们这样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好了护卫的士兵,而星夜靡的大帐,也很快便被修补好了。有人上前来禀报,请鹰王大人回帐安歇。
星夜靡觉得再提心吊胆未免有点杞人忧天,吁了口气对那个也已经手足无措的女人道:“大概是你记错了。走吧。”
那个女人怔怔地望着那个禀报的卫兵,面上又是那种出神的表情。
星夜靡实在觉得这个女人是受惊过度了,恐怕刚才的也是她自己的臆想。他话说完,便弯刀入鞘,再也不大算搭理她,抬脚要走回自己的顶帐去歇息。
说时迟那时快,她却突然地尖叫了一声:“危险!”猛地朝星夜靡的身上扑了过来。
星夜靡一时没反应过来,耳旁却已经听到“簌”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急速地在空中飞过,身子已经随着那个女人的力气,往后退了两三步。
星夜靡终于看清了,那个禀报的卫兵,拿着一个吹筒般的东西,已瞄准了他星夜靡,而——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背上已经湿了一片。
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星夜靡……大人……您有没有……”
她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那一瞬,时间仿佛变得慢了许多,周围的一切簌然安静了下来,他的眼中,居然只看得见她泪流满面的可怜面孔。
其实,她虽然是西域的女子,可是眉眼之间轮廓圆润,有一点点东方的味道,这正是他看上她的原因。此时,这双明媚的眼眸闪着熠熠的泪光,突然之间,令他回忆起了遥远的时空中,另外一双美艳动人的杏眼。
可是,现在,面前这双眼睛黯淡下去,变得了无生气。
星夜靡伸手扶了怀中的娇躯,却见她的手已经冷了,整个人已经无力地自他的身上滑了下去。她的嘴巴仍张着,方才她似乎是有话要说的,只是……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把话说完了。
面前那个暗算他的人,已经被两旁冲上来的士兵制服,但星夜靡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替他挡了那一枚毒箭,如今在这里变得冷硬的,就是他星夜靡了。
他冷冷地命令道:“将这个人五马分尸。”
左右一声得令,那人被拖下去了。
星夜靡听着耳旁混乱的哀嚎与马嘶,缓缓地蹲了下来,伸手替那名女子合上双眼和嘴巴,身体平放到地上,又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覆在她的身上。她合上眼,仿佛沉睡一般,竟比她最最燃情的时候,还要更令他觉得怜惜。
星夜靡这样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将这个女人好好葬了,以军礼抚恤一下她的家人。”
说完,他抬头望着天上一弯迷炫的下弦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星夜靡及其随从,踏上了往赤谷城的回程。
“听说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在关心你有没有受伤?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呢。”沙耶赶上前来,在他的身旁微笑地道。
星夜靡撇了他一眼,并不吭声。
沙耶却并不在意,笑了笑继续道:“听说她原本是北边某个部落的部落长之女。她们的部落被匈奴人占领了草场,烧光了部落,男人都被杀了,女人几乎都被掳走成了奴隶,只有她们几个女眷,在忠实的仆人护卫下逃了出来,几经跋涉,最终流落到这里。我想……她虽然可能是真的看上了你,但潜意识中,大约也是希望能借着星夜靡大人您的力量,多多少少能为自己的族人报仇雪恨吧。”
“你的话太多了,沙耶。”星夜靡冷冷地道,纵马一跃,将沙耶撇在身后。
沙耶一笑,并不放弃地再追了上来:“星夜靡大人,匈奴人几次三番地骚扰我国北边国境,烧杀抢掠无数,不知毁了多少牧民安家乐业的居所,您真的觉得,可以就这么放任不管,由着他们横行霸道吗?”
“管理北部疆土的是鹿王和虎王,他们会去考虑这些事情的。我只消想好我西南部族人们如何能够安家乐业就好。”星夜靡又加快了马速。
“可是,您的心里真的只装了这么一点点的土地么?”沙耶知道自己的马跟不上星夜靡那匹阿斯兰的腿力,不由得着急了,“草原之上的霸主,不是乌孙,就是匈奴,如果将匈奴驱走,这大片的肥沃草场,就都是乌孙的了!只要您可以为乌孙拿下草原的霸权,那下一任的昆莫,不就非您莫属了吗?!”
他大声的阐述之中,星夜靡的马,已经远远地往前去了,只留下一溜清脆的马蹄声,和飘起的尘土一起,融入一马平川的肥沃草场。
沙耶见自己的马没了后劲,只得放慢了马速,恼火地一空甩一下手中的马鞭子,却是无可奈何。
风吹拂着脸,面前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绿草一望无际,星夜靡纵马往前奔着,心里却并不如面上那般沉静。
‘匈奴’……吗?
倒不是因为昨夜的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去的女人……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也不打算去记住。他的水殿并不缺少暖床的女奴,而她,不过是他在寻访部落之时消遣的玩物之一而已。
女人这个东西对他星夜靡来说,就好比一日日要吃的食物一样,虽不可少,也无需太执着,他在不给自己制造麻烦的前提下,向来是尽情享受着的。至于她们的心里的情,口中的话,那些是真,哪些是假,他是从来不屑于去细想的。
只是……‘匈奴’这个名字,已经随着沙耶方才的一番话,簌然嵌入了他年轻好战的心中。
草原的霸主,不是乌孙,就是匈奴。
如果寻机会灭了匈奴,那么……乌孙就会是草原上最大的霸主。
届时……
星夜靡微微一笑,再给了阿斯兰小小的刺激,让它跑得更快一点。
阿斯兰果然听话,愈发加快了步子,直至地往东方而去……
时光飞逝。
一年之后的初夏。
星夜靡带着自己身边数骑最信任的轻骑,从遥远的鲜卑成功游说回来,正一路飞奔地,要赶回乌孙去。他们计划要顺路在东南十八部停留数日,拜祭他星夜靡亲生的母妃,其实是趁机对路德再度展开游说。
在楼兰与祁胤交界处,人烟罕至的地方,往前方去寻找绿洲的探子回来报说,发现前面有一处小绿洲,水源充足,绿荫成林,是个休憩的好地方,但不知为何,曾经有过激烈的战斗痕迹,地上人马的尸体已经烂了很久。
星夜靡一听尸体已经腐烂,便判定事情过去已久,不会有什么意外的麻烦,当即下令往那个绿洲的方向行进。他们眼下走的这条路,是避过楼兰的所有城镇,在荒芜地区可以安全返回乌孙的捷径,他不想要偏离了方向。
这一趟远往东方的鲜卑而去,本以为那里的人会长得跟祁胤的中原人相似,结果却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长相,连女人都是黑黑瘦瘦的,叫他大失所望,竟然发展到想念起水殿那些本来早已经令他觉得乏味的女奴来。
只是……在到达东南十八部之前,恐怕路上都要风餐露宿,没什么盼头了。
星夜靡暗暗叹一口气,眼前漫漫黄沙之中,已经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绿色。
这里果然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不知为何,死的人都是中原人,马匹却是中原和匈奴的都有,而且按人马比例来说,马匹的数量多了点,显然是有人打扫过战场。
星夜靡抽出自己的弯刀,谨慎地寻到那个洞口挂着蓝布,很是诡异的山洞里头,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估摸着那个蓝色衣衫的女人已经被获胜的那方掳走了,便收了弯刀,准备出洞去休息过了就离开。
谁知,一声老鼠的惊叫响起,令他下意识地又将洞中检视了一番,而且比第一次更警觉,更慎重。
于是……
他突然发现,在山洞中一片巨石平台的后面,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像是……一块颜色隐蔽的毛毯。
虽然有一种本能的自卫意识叫星夜靡不要过去掀起那块毯子,可是……
鬼使神差一般……他走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竟然会对这个山洞这么感兴趣,也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到遥远的东方来,也许是因为,这似乎是跟祁胤稍微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
记忆中那个白衣的身影早已模糊了,然而那种感觉却无法散去,她依然是他心中最美丽的风景线。那种纯净又满载着睿智的美丽,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那种丝丝入扣不含任何杂质的关爱……
手,在纷繁的思绪纠缠之中,缓缓地揭开那一块蒙了尘土的毯子。
一瞬间,全身仿佛遭了电击一般!
湛蓝的眼眸睁大了。
这……这简直不可能……
面前沉睡着的,不正是自己魂牵梦萦了十余年,早已阴阳两隔,无法见面了的母妃么?
她看起来这么地年轻,面上甚至带着几分诱人的稚气,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眸,可是,他知道……他知道的——那双眼睛若睁了开来,定然是黑白分明,深如无底的黑潭……
可是……
她……死了吗?
可是肌肤圆润,红唇欲滴,如此地……美丽。
美得只一瞬间,便掠入了他原本坚固得,连自己都以为无人可破的心防……
星夜靡突然地自梦中醒了过来。
外面,星空闪耀着无尽的细碎的银光,天……还远远没有亮的迹象。
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久很久以前的许多事……纠结在一起的梦。
星夜靡缓缓地爬起身来,手仍习惯性地确认了身旁弯刀的位置,这才拉了衣衫,翻身下床。
梦里面,他从一个初生的婴儿慢慢地长大,经历了无数的历练和磨难,一步步地成长为乌孙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又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一个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角落,无心地邂逅了那个改写掉他人生的女子……
似乎,当年大法尊的那一个预言,仍在准确地引领着他的人生。
星夜靡缓缓地走到中宫的花园,正想要越过对面到那个高高的塔楼顶上去,一阵没来由的涌动却突然地笼罩了他,令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软软地靠到旁边的石柱之上。
胃中翻江倒海,肺部剧痛涌来,喉间一阵腥腥的味道弥散,星夜靡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巴,却赫然发现,手……就此染上了一片鲜艳的血迹。
“不是说……我的死跟我的孩子关系密切的吗?为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手心的那片绯红,眼中渐渐地溢满不敢置信。
“槿儿还没有怀孕,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