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靡冷冷地看着子言卿面上波澜不兴的神情,愈发地笃定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
他沉了声,并不接着子言卿的话头,仍以乌孙话问道:“你知不知道,私自幽会乌孙的王妃,是五马分尸的死罪……而且与你通奸的王妃,也会被除去名号,与你同罪?”
子言卿看出来星夜靡不屑以中原话跟自己交谈,唇角的笑意半分未减,自然也以乌孙话接了往下说:“这里是你的国家,是情是理,是赏是罚,自然都是由你来说了算。若你真的要绝情至此,那么我跟槿儿也算是仗了你的成全,得求以苦命鸳鸯的名份离开这个人世,可谓无憾了。”
听得自己以外的男人竟也称呼司徒槿为“槿儿”,星夜靡不由得眉心一拧,声音愈发地冰冷起来。
“乌孙如今是一个以法理治国的地方,这件事若是张扬了出去,就算是我,也无法左右元老院的判断。只是,你只顾着满足个人的私欲,明知道这样会害了槿儿,却还这样不顾她的安危地教唆她,怂恿她改形换面,违背王妃应有的行为准则,一再偷偷地地出来与你相会,实在是罪不可恕。”
“教唆?怂恿?”子言卿笑得愈发地深了,“你怎么就敢一口咬定,是我教唆、怂恿的槿儿?明明是槿儿自己不喜欢呆在皇宫,想要出来,才会想尽办法溜出来的……这一切全凭着本人心甘情愿,哪儿有什么教唆和怂恿。星夜靡,你不要留不住自己的妃子在身边,还要在这里自欺欺人。”
“我留不住自己的妃子?”星夜靡也冷笑起来,“她一直都乖乖地留在我的身旁,辅佐我管理国家,服侍我入夜就寝……宫内宫外,所有人都知道祁胤的安泰公主是我身边最贤惠的王妃之一。依我看,你千山万水,把个不满三岁的小孩抱到这遥远的赤谷城来,不像是纯秉着一片好心让他们母子相见,倒是想要利用孩子,把身为母亲,心善如佛的槿儿诱出去见面呢。”
“不愧是统治乌孙的昆莫大人,见地果然与众不同,似乎是一针见血的感觉。然而实在不好意思……”子言卿慢条斯理地道,“我将昊月不远千里地带到这里,还真的是为了让他们母子相聚而已,并无其他的私心。孩子离了母亲就特别的可怜,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可能的话,自然是让他能多见母亲一次,便尽量多见一次。这一点……相信您也是深有体会,不会与我意见相左的吧?”
星夜靡不悦地蹙紧了眉,视线又落在小昊月的脸上,紧了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世?”
小昊月确实是累了——之前跟司徒槿玩了一转,早就过了午睡的时间,正睡下,又被一群人喧闹着闯了进来,舟车劳顿地折磨着给挪了地方,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哪里经得起?
如今,他在子言卿的怀里睡得很沉,周围这么围了一圈的人,他都浑然不觉,呼吸均匀,甚至对照在脸上的火光完全没有反应。
星夜靡越是看,便越觉得小昊月长得不太象司徒槿,更是不象子言卿,反而真跟艾果所描述的那样,跟他自己的模样有七成的相似。
虽然小孩子的面貌总是稚嫩小巧,跟大人的样子相去甚远,但是星夜靡对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不算得陌生,更何况小昊月实在是长得太象,小小鼻梁挺得出色,线条完全不似一个中原人的模样。
方才初一照面,星夜靡心里就已经吓了一跳,此时更是越看越觉得相像,只是不敢贸然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那句话说出口……因为司徒槿三年前在乌孙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情,旁人都是不知的,而他也不打算要将事情张扬开去。
“你想知道?”子言卿淡定地笑着,手温柔地拂过小昊月的额角,“想知道的话,就亲自去问槿儿。我若是回答,你不用再多问半句,也该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又何必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你……”
星夜靡已经许久不曾碰见,敢对自己这样忤逆的人,一时间,有种如年轻时候般的怒火中烧之感。
然而他隐忍了下来,冷然地命令道:“好,我就顺你的意,直接去问槿儿。艾果,给我将他怀中的孩子抱过来。”
子言卿马上一把护住小昊月,不肯交给艾果,冷声道:“不许你们这样粗鲁,这只是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子。”
艾果是“知情者”之一,心里自然是有那道顾虑的。他见子言卿这样,也不好动粗,抬了询问的眼睛,望着星夜靡,看他要怎么定夺。
子言卿也抬了眼,盯紧了星夜靡的蓝眸,缓慢然而带着迫力地说道:“想要将孩子抱走的话,你自己……亲自来抱。”
“亲自来抱”四个字,被他说得斩钉截铁,那双坚定的眼睛,看着星夜靡的蓝眸,就不再放开。
星夜靡冰蓝色的眸子再一次对上子言卿烁烁反射着火光的深邃眼眸,两个男人之间对阵的火花,就此噼啪四溅开来。
艾果在旁边看了,额角都渗出了汗,默默地退到一旁,不想介入到这中间,生怕成了无辜的炮灰。
半晌,星夜靡冷哼一声,果然往前两步,俯身往子言卿跟前伸了手,道:“给我。”
子言卿倒是很听话,将围着小昊月的斗篷解了,孩子身躯往上一捧,交到星夜靡的手中。
软软热热的感觉隔着衣衫传来,这样的触感和重量是生平第一次有……星夜靡不觉心中一动,低眉望着怀中沉睡着的孩童。
整齐漂亮的五官,纤长密集的睫毛……他竟然根本就是一个小小的星夜,连那微翘的嘴唇都如此相似。他的脖子枕在星夜靡的手臂上,看来睡得正是香甜,呼吸均匀沉实。可爱的嘴巴微微嚅动着,仿佛在梦中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似的,嘴角一弯甜甜的笑容。
星夜靡一时看得呆了,就这样站在牢房的正中,注目凝视,竟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一堆人正看着自己。
“他睡觉睡得很沉,不到时间通常不会醒来,你在那之前把他抱到娘亲跟前的话,应该不会闹的,”子言卿顿了顿,又道,“孩子的随身东西仍在客栈里,如果需要,尽管派人去取。”
星夜靡一时回过神来,并不多搭理子言卿一刻,连这句话也像是没听到一样,就此冷漠到底,抱着孩子转身出了牢房。
子言卿默默地注视着星夜靡的背影,漂亮的唇角弯起一抹苦笑,他静静地听着人们离去,牢房被关上的声音,手中攥紧了那个仍留着小昊月体温的斗篷。
“槿儿……”他喃喃自语地道,“虽然你未必会感激我这样的多管闲事,但我觉得自己能为你做的,已经尽力为你做了。剩下的,就看你是不是能为自己解开这一个绳套了……”
星夜靡一步步地走上石制的台阶,步履如平日一般稳健安定。
然而……他的目光,已经再也离不开那怀中的小精灵,连手臂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用力过了份,会捏伤孩子。
出了门,外面一阵夜风吹来,已经是寒冬的感觉,寒凉入骨。
星夜靡下意识地拉了自己的斗篷裹了孩子小小的身躯,不让他被风吹到,益发谨慎地抱着他,一步步地往水殿走去……
“公主,今夜也不梳夜妆么?”
沐浴之后,为司徒槿抹干湿发,整理妆容的侍女,一边梳着那柔顺黑亮的长发,一边轻声地问。若娴离开之后,司徒槿并没有什么用得特别贴心的侍女,如今这一位,还是今日才换过来给她梳头的。
“嗯,不用了,平常的日子我只要沐浴过后,就不需要见什么人,所以随意即可……我的额角滑下水了。”司徒槿一边望着镜子,一边道。
那侍女忙取了旁边的帕子来替司徒槿擦脸,小心翼翼。
司徒槿笑了:“不必这样紧张,慢慢就习惯了。我听说你会梳中原江南的几种流行发髻,改日替我梳梳看。若娴出嫁之后,这里没什么人会梳头,我已经许久没有梳一些宫髻之外的别致发式了。”
今日送走了昊月和卿,她的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之感,然而这些日子以来的快乐,却沁入心脾,令她的心情比之前舒爽了很多,故而有心情去做点打扮之类的事情。想着明年昊月跟卿回来的时候,大家还能见面,还可以跟儿子一起玩耍,她的心里,就如同望着苦药旁边的葡萄干一样,有了盼头。
“是,公主。”
那名侍女正应着,外面已有人进来通报道:“右夫人,昆莫大人来了。”
司徒槿不觉一怔,因为星夜靡来她的水殿,已经是许久未闻的事情,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夜晚。她不觉有点紧张起来,想了一堆的事情,面上仍装作镇定地道:“请昆莫大人到前厅去坐,我马上就来。”
“不必了。”
低沉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司徒槿不必抬头就知道那是星夜靡的声音,忙笑了转过头去道:“你怎么这么着急?我刚巧沐浴完了,还没有梳妆好呢,可怎么见……”
话到这里已经生生地卡在了半空,因为司徒槿已经望见了站在门口的星夜靡怀中抱着的,那一团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她母亲的本能令她根本不需要细看,就知道那是什么。
“昊月!”
司徒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就往星夜靡跟前扑了过去。谁知星夜靡的动作比她的要快,身形一闪,已经连同小昊月一起躲了开去。
司徒槿收势不住,一下子撞到后面的门框上,疼得她“嗳呀”一声惨叫,半天不能动弹,靠在墙壁上冷汗直冒。
“你们都给我出去。”
星夜靡已经抱着小昊月走进了房间,冷冷地对房中所有的人都下了逐客令。
那些人看到这样的阵势,当然全体走为上策,不到一会儿功夫,房中就只剩下星夜靡和司徒槿两人,最后一个出房间的人,还顺势将房门掩上了。
司徒槿缓过劲儿来,便瞪大了黑夜一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怡然自得,在房间里随意浏览着的星夜靡,愤恨地大叫一声:“把孩子还给我!”
小昊月本来就快到起来吃晚饭的时间了,她也这一声叫的太响,这么一来,星夜靡怀中的小身躯便突然懒懒地蠕动了起来,稚嫩的声音迷糊地念道:“嗯……好吵哦……”
司徒槿一听孩子的声音,陡然一怔,眼睛里马上泪都快滴下来了,咬了牙赶到星夜靡的背后,伸出双手,然而态度已经软了半茬:“给我……把孩子给我。”
“还你?”星夜靡悠然地转过身来道,“我还有话要先问你呢。”
司徒槿闪烁的水眸颤动不已:“你先……先把孩子给我,他醒来在陌生人的怀里,会吓到的。”
星夜靡低头往怀中看去,果然见怀里的小昊月,已经迷糊地睁了黑溜溜的眼睛,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自己跟前这一双颜色奇怪的眼睛。
“……你是谁?”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湛蓝又透明的眼珠子,一时间竟觉得好像望见了稀世珍宝一般,眼睛都亮了起来,甚至忘了自己此时其实是在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怀中,娘亲还站在一旁,满眼焦急的泪。
这稚嫩的童音仿佛含着丝丝的甜味,一瞬间便沁入星夜靡的心脾之中,毫无由来地,令他有了一种愉悦的感觉。
这果然是槿儿的孩子……这样纯黑晶亮的眼眸,如此地美丽绝伦,闪烁着聪慧的光彩,世上再难找到别的遗传了。
此时,这双亮晶晶,小狗一般的眼眸,正好奇地打量着星夜靡,眨巴眨巴地,可爱至极。
星夜靡下意识地勾起一抹笑容,柔声答道:“……我的名字是星夜。”
司徒槿见小昊月醒了,居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星夜靡,一点儿也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还主动地问他是谁,一时也呆了,不知所措地立在了那里,竟不知如何插话进去。
这个孩子虽然胆大,但平日里对生人素来是很怕生的,若不是腻在她的怀中就不肯跟人说话,没想到……
“星夜?是指有星星的夜晚吗?”小昊月若有所思地道,一边下意识地打了个起床的哈欠,“我叫昊月,娘亲说,是意寓明月当空的夜晚……跟你的名字很象呢。”
星夜靡一听,眼中立时翻起了汹涌的波澜——
虽然这个名字他曾听司徒槿迷迷糊糊地在梦中唤过多回,但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这名字里面的含义,更没有想到她那个念念不忘的孩子,竟然会跟自己如此相像……
“对了,爹爹呢?”
小昊月闪亮的眼眸逐渐地醒了过来,四下望去,马上便望到了旁边站着的司徒槿。
他兴奋地在星夜靡的怀中坐了起来,伸出小小的手臂:“娘亲!”
“啊……来,娘亲抱,”司徒槿怔了怔,马上反应了过来,伸出双臂将孩子抱了过来,熟练地抱在怀中哄着,“昊月乖,肚子有没有饿了?吃过东西了没有?”
儿子一到怀里,她便将身旁的星夜靡忘了大半,嗅着孩子身上软和的香气,唇角泛起了满足的笑容,细细地哄着怀中的二岁小儿。
小昊月自然也是最亲娘亲的,有了娘亲便连爹爹现在在何方之类的,也统统抛脑后了,一个劲儿地抱着司徒槿的脖子撒娇:“娘亲刚才走了之后就睡了,然后来了好多人,要我们坐上车,爹爹给我讲故事,我就睡了……爹爹呢?娘亲,爹爹在哪里?”
“爹爹啊……”司徒槿心里益发地沉了下去,只得先随意地应了声,“爹爹今日忙,要晚点儿回来,昊月乖的话,就不要再跟娘亲找爹爹了,等爹爹回来自己会找昊月玩儿的。”
小昊月却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指着旁边的桌子道:“娘亲,我要吃葡萄干果。”
星夜靡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司徒槿到屋子一角的案上取了些葡萄干果喂到小昊月的口中,又哄着他到床上坐好了玩儿,一边又开了门叫外面的人准备饭菜,叮嘱连连,竟是个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慈爱母亲的样子……
他不觉在旁边坐下了静静地看着,愈发地沉默起来。
司徒槿当然不是小昊月,不会连如今自己在什么形势之下也不记得,然而她并不想让小昊月受惊,所以只当星夜靡不在身边,费力地先安抚着逗乐小昊月为先。
“孩子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星夜靡在旁边看着司徒槿陪小昊月玩儿,突然地插了话问道。
司徒槿的背上一僵,迟疑地道:“前年的五月初三戌时三刻……如今两岁过半了。”
小昊月跟娘亲背起诗词来,咿咿呀呀地,煞是可爱。厉害的是司徒槿怎么考他,他都对答如流,但凡她知道他背过的,都能一字不漏地给背出来。
星夜靡心里暗暗一算,不觉暗暗奇怪,因为这孩子诞生的时日,是在司徒槿离开水殿之后整整一年有余,怎么算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真的是前年的五月初三?你确定你没有说错?”他心里当然觉得不信,抬了眼问。
“我是五月初三戌时生的,”小昊月本来正背着诗词的,此时却突然停了,插了进来道,“爷爷也是这么告诉我的,爹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娘亲没有说错。”
星夜靡这下没了话茬,只得闷闷地住了嘴,却仍想不通为何司徒槿离开自己这么久之后生下的孩子,竟然会长得跟自己相像。
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小昊月的生辰,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认为那是司徒槿和子言卿生的孩子,一直都没有往心里去过,直到今日亲眼见了这个孩子,心里的疑虑才突然间无限地扩张了去。
“昊月,乖……继续背,做事不可以半途而废。”
司徒槿很是纳闷为什么小昊月居然会一点儿也不跟星夜靡犯生,还老爱跟星夜靡说话,设法将他的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来。
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似乎总爱往星夜靡的方向望去……小昊月虽然点点头继续地背起了诗词,却时不时地对坐在一旁的星夜靡微微一笑,十分友好。那一双可爱的黑色眼眸,更是感兴趣地望着星夜靡与众不同的蓝色眼睛,片刻也不舍得离开。
一会儿,门外有人敲门,送进来遵照司徒槿吩咐煮好的饭食。司徒槿便放到桌上,也避无可避,只得将小昊月抱过来放到星夜靡身边的椅子上,簇着嘴儿将粥吹凉了,喂到孩子口中。
星夜靡默默地坐在旁边,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细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一对母子,一个喂,一个吃……
他从来不知道司徒槿还有这么一面,而且她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贤妻良母,一个二岁小童面前,竟完全没了公主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着小昊月吃饭。
当然,这个长得很象他的娃娃,就更是讨人喜欢得不行,一举一动都仿佛令他看到自己的童年,隐约直接,那些模糊的片段似乎又在眼前——曾几何时,记忆中的那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也曾经这样喂着他吃饭,毫不厌烦的宠溺模样?
又或者,眼前这其实就是他星夜靡的孩子呢……?
星夜靡不觉看得微微地笑了,心里某处温柔的开关无声地开启,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面前这一副母子图如此温馨,看得他这个旁观者都有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小昊月乐呵呵地一口口含住调羹,朝妈妈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咽了下去,又抛给坐在旁边的星夜靡一个调皮可爱的笑脸,手脚一刻也静不下来。
司徒槿额角渗了淡淡的汗,一口口都得哄着喂下去,心里又记挂着不知道星夜靡在打什么主意,而子言卿现在安危如何等等……少不得拿着调羹的手都抖个不停,而幸好昊月跟星夜靡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个上面,没人发觉她紧张得掉茬。
夜了,司徒槿好容易将小昊月哄着上了床,哼着安眠曲叫他合眼睡了。
她松一口气,拉上帐幔返过身来,这才陡然发现星夜靡仍坐在案边的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这头。
司徒槿惊觉他已经这样坐了一夜,居然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叫人给他拿了一壶酒,在那儿一边啜着,一边拿桌上的干果儿吃,仿佛眼前的,竟是什么有趣到极点的好戏似的。
司徒槿只得拘谨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拿起酒壶,为星夜靡把酒樽倒满了,轻声地道:“用了晚膳没有?要不要我叫庖厨现在给你给你做点什么去?”
星夜靡淡淡一笑,抬手便抓了司徒槿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入了怀里。温香软玉的气息涌来,他眷恋地吸了一口,这才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瞒着我,在中原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了?你当年回到祁胤便急急地出嫁,是不是因为自己珠胎暗结,祁胤的皇室容不得你留在宫中,你说?”
“放开我——!”司徒槿奋力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只得将粉拳架到星夜靡的胸前,愤然地道,“比起这个,你先告诉我,卿现在在哪里了?你有没有把他怎么样?他是无辜的,而且是昊月不可缺少的爹爹,你不要伤害他……!”
为了不要惊动孩子,司徒槿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然而想到子言卿现在可能受的苦,她就有种无法按捺的恼怒。
“爹爹?这孩子的爹爹是谁我还没有跟你弄明白呢,你就随便地教他管别人叫爹爹?”星夜靡愈发牢靠地圈紧了司徒槿的蜂腰,手钳着她细小的下颌冷笑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没有事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孩子的亲爹是谁?说——是不是你离开赤谷城的前一夜……我登基前那一晚,我们水乳缠绵……?”
司徒槿的脸都白了,额角渗满了豆大的汗珠,嘴唇颤抖的几乎无法控制:“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教昊月叫他爹爹……他当然就是昊月的爹爹了。昊月是在我回到祁胤之后一年才出生的,那时我也已经嫁到子言家十个月有余……你觉得有他可能是你的孩子吗?”
星夜靡蹙紧了眉,细细地端详着司徒槿面上紧张的神色,突然……静默而冷冽地笑了。
“他现在被我关在内城的某处,你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孩子的身世,我就会考虑放他离开,否则……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一些‘伤害’他的事情来泄愤。你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一向不太好的。”
“你……你卑鄙——”
司徒槿眼眸射出愤慨的光,下一刻,却已经被星夜靡俯身深深一吻,吻得她岔了气,手脚乱蹬,却仍无法挣脱得开。
星夜靡许久没有品尝这张甜美诱人的樱唇,禁不住沉溺其中,好容易才吻得够用了,恋恋不舍地松开道:“怎么样,改变主意了没有?”
深邃的蓝眸熠熠地闪着莫测的光华,他修长的指尖挑逗地一直抚下司徒槿曲线优美的颈脖,看着她的双眸,如往日一般逐渐地溢满倔强的神色,也溢满了晶莹的泪水。
“我实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司徒槿的语调既悲怆又愤恨,几乎要咬破自己的下唇,“这孩子的身世已经昭然若揭,你又何必苦苦地抓着不放呢?还是请你赶快把卿放了,让他带着孩子上路往西去吧……这对他来说真的是无妄之灾,他是无辜的。”
“‘卿’?”星夜靡意味莫测地重复了司徒槿对子言卿的称呼,“我可不记得我允许过你这么亲热地称呼我以外的男人。你说孩子的生辰是五月初三,的确,如果这是真的,照理说他不可能是我的孩子。但……你又怎么解释,他为何会长得这么像我,却一点点也不像你那一位‘卿’呢?”
司徒槿再也抑制不住,晶莹的水眸中滴下泪来,然而她垂了眼帘,侧过脸去,不肯让星夜看到她脆弱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这大概就是上天给我开的天大的玩笑吧……孩子的生辰绝没有错——如果我竟然骗了你这个,我愿意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倔强……”
星夜靡看着她这副惨兮兮却不肯低头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有种惨淡的苦涩之感,弥散开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松了司徒槿,起身道:“既然你非要嘴硬的话,我也随你去。只是我话放在这里了,只要你一日不说实话,告诉我孩子真正的身世,我便一日不会释放那个子言卿。这孩子就留在你的身边管教,你随时改变主意了,我也还是随时欢迎你来对我说出真话。”
说完,他便再也不多说一句话,直接过去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司徒槿跌坐在星夜靡坐过的椅子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小昊月沉睡着的那副幔帐,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
“卿……”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啜泣了起来,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压抑的哭声尽力地咽回嘴里,却怎么也无法停住……
接下来的日子,司徒槿除了陪着小昊月玩儿,就是一日日地跑出水殿,在内城的范围内寻找子言卿的下落。
她知道星夜靡身边的艾果肯定知道消息,却也是肯定不会漏一个字给她的人,他们之前数次交锋,早就落得个一拍而散,如今艾果也只是敬她是右夫人,所以礼貌有加,心里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司徒槿不用问他也心知肚明。
星夜靡身边的人一向忠心耿耿而且守口如瓶,既然要绕开艾果,线索就更不好找了……司徒槿忙乱了几日,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记得她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地转,干着急却又毫无办法。
“小公子呢?有没有人见到小公子?”
这一日,司徒槿一从外面回来,就发现在床上睡午觉的小昊月不见了,连在一旁看着他的几个侍女也都不见了,忙一间间房地寻过去,见人就问。
好容易有个侍女,总算壮着胆儿给报了信——
“方才……昆莫大人来了,嘱咐几个姐儿带着小公子出去了。”
“什么?”司徒槿心中一紧,“出去了?往哪里去了?”
“这……奴婢不知道……似乎是说,要去射箭什么的……奴婢想,是不是赤谷城东边的练箭场……?”
“射、射箭?!”
司徒槿顿时大惊失色——
这星夜靡,该不会想着要作践她的心肝宝贝,从他的嘴里盘问实情吧?这也太……
她来不及细想,忙唤人备马,就要不顾一切地往城东的练箭场赶去。
谁知她才刚刚迈出水殿的大门,已经听到远处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竟然是小昊月在笑,再一抬眼,便看见星夜靡抱着小昊月,顺着碎石小路走了过来。
星夜靡穿着惯常喜欢的蓝色衣衫,披着厚厚的虎皮披风,而小昊月则穿着从客栈拿来的中原服饰,正巧也是跟星夜靡一系的蓝色,两个人很是相衬。他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围了个手工不整齐的围脖,黑色的貂皮,看起来相当温暖。
司徒槿一看那个围脖,不知怎地觉得煞是眼熟,可明明又记得小昊月没有什么围脖,不觉怔了怔。
小昊月似乎跟星夜靡非常投契,跟平常抱着子言卿脖子那样抱着星夜靡的脖子,贴着他的脸不住地说着什么,还蹭得很欢,乐得扯着小嗓门一直在咯咯地笑。
最让司徒槿觉得不可置信的……
是星夜靡。
她甚至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
眼前的这一个星夜靡,跟那个曾经的梦里的他,是如此地相像。
俊逸精致的容貌在阳光之下泛着淡淡的光彩,眼角眉梢染上了美丽的锦绣色彩,漂亮的唇角微微地弯起,随着小昊月凑在他的耳旁说着什么,那笑容便愈发地变得温柔而且可亲。
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正抱着自己的儿子,外出玩耍了之后回来,就要回到家门前……
司徒槿看得整个人都呆了,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迎上前去,还是该站在这头等他们两个走到跟前。
就在她这么犹豫的当儿,星夜靡已经抱着小昊月,走到水殿跟前了。
“槿儿,抱歉……没有提前跟你说一声,就直接将昊月带走了。不过,那也不是你可以去的场合,所以……”
星夜靡并不含糊,淡笑着在搂紧自己颈脖的小昊月耳旁说了一句什么,就让他乖乖地松了手,顺着星夜靡的手臂投入了娘亲的怀中。
司徒槿忙查看自己儿子的全身上下,见他确实没有受伤的痕迹,甚至脸上乐得都泛起了红晕,这才稍稍放心了些,轻声问道:“昊月,你都……做什么去了?”
“星夜带我去射箭了,”小昊月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兴奋地道,“他先往几个方向都各射了好几箭,然后叫我也学着做。他告诉我说,这是男孩子们都要历经的仪式,做完了之后,一言一行,都要以男子汉的准则来要求自己——要有男子汉的尊严,男子汉的胸怀,要变得强壮,勇敢……将来长大了,要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说得过于兴奋,连珠炮一般地数了出来,还不断地往星夜靡的方向望去,兴奋得小脚丫乱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