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对于大周军来说,是一个万事不利的日子。
魔域岭,有着智者之称的大周军师洛先生被燕国皇太孙单枪匹马破军入腹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后当场倒地,不知生死如何。一日后,据大周军中潜藏的细作查得,洛先生因为伤重,于二十一日晚不治身亡。
而燕军听到此一消息,军心大振,皇太孙当即就亲自带兵进攻魔域岭,兵分两路,拦腰截断了数万大周军,尽管赵大将军颇有大将之才,奈何洛先生的死对大周兵士的士气影响甚大,当看见皇太孙率部神勇地杀至,都如中了妖法般脚软的只想仓皇而逃。
燕飞天接到风铃站在高处时记下的宏伟战况,上面还有写到当时的场面:
前一刻还风平浪静的魔域岭,在燕军突然而至的一刻起,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战场上特有的刺鼻气味变得更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大周军被消灭。
鼓声连天,大周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震彻山谷,号角再起,第二支燕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燕飞天不知道风铃为什么要对他描述这样一个残酷的用血染成的场面,她说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卑微和渺小,再顽强的意志,也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哪怕是再强大的人,他的生命也是由老天事先划好轨迹,人们只能沿着预定的宿命去一步一步走完它。
燕飞天从她字里行间里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她遇到了什么事?
他记得她是一个乐观的女子,会在逆境中越战越勇,她的嘴很毒,笑容很灿烂,狡黠的眼神中却总透着灵动的清亮,她是第一个让他只见一面就有着深刻印象的女子,时不过几日,心态何以变得如此悲观?
她的信是通过清戈与他的专用黑鸽送达的,说明清戈与她并未有任何矛盾或不愉快,如今战事大捷,她当该高兴才是,为何……
他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能解得疑惑,旁边的葬花偷瞄着他手里的信,见他只是拧眉不语,不由壮起胆子小心翼翼的问道:“门主,是主子来的信么?”
燕飞天知她心焦于风铃的安危,微点了下头。小童在她后面撞她一下,小声道:“废话!当然是主子的信,老远就能看出那娟秀的字迹非主子莫属,傻。”
燕飞天神色沉缓,折好信站起,当初从西京撤走的时候并未带上葬花,认为她跟着宫千花会安全一些,想不到她还是抛下宫千花毅然追过来,交给她的任务,她还算是在忠诚的去完成。
如今形势紧急,所有燕国使臣被困在这东庸关外。
尽管他们这一路躲过大周阻杀的追兵,但那都是小股,一路还有人相助,才得以勉强赶到东庸关。到这里后,果然不出所料,德阳王关闭城门,任燕国使臣喊破喉咙,他们开始说是恐追击他们的大周军趁机攻城,不开;后来被喊得不耐了,干脆说他们是叛军,已降于大周,眼前因为殿下的鲁莽,战事在即,更是不开门。有使臣急躁地想搭梯入城,被他们一轮箭雨射死射伤好几人,众多使臣们不得不停止攀爬,在城门外不远处搭建起帐篷,一心等殿下亲来下令进城。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和清戈安排进城内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反应,想必已被德阳王所控制,德阳王既然敢如此做,就算清戈亲自前来,德阳王也不会给他面子开城门,这城门,他并不认为好进。
据报,卫泓玉已率三十万大军向这里行进,行程不足三百里,这是后有追兵。
如今,他只望风铃快些过来,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子,在见到昊天霸后,他记得昊天霸当初让他转交过她一样东西,或许,这一关,只有她来才能得解。
这里的所有情况,他已经全部支会了清戈,钱门关大胜后,他应该和风铃已在赶往东庸关的路上,尽管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大周与燕国的一场大战就算德阳王不想战,却是避免不了的将会展开,担心的是,这些被关在城门外的使臣的安危将如何得到保障?
燕飞天步出帐篷,葬花和小童紧跟其后,才走得几步,就见一座帐篷前有几个被箭伤过的使臣坐在外面晒太阳,老远见到燕飞天向他们走去,不由站起来恭身道:“燕大侠,辛苦您又出来巡视了。”
燕飞天看向他们肩上或手上腿上新包扎过的地方,问道:“你们的伤好些没?”
一个长脸官员答道:“刚才慕容姑娘帮我们拆开过,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重新给我们上了药后,可能就会再无大碍,谢谢燕大侠关心。”
他们都是长有眼睛的人,一路来若不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护送,他们根本就到不了东庸关,在他们的心目中,燕飞天真不愧于大侠这个名称。
燕飞天点点头,负手看向从右边一个帐篷里手脚快利端着盆水出来的美丽少女,不由走过去唤道:“慕容姑娘辛苦了。”
慕容飘飘抬头,朝他展颜一笑,摇头道:“辛苦什么呢?我爹常教我们兄妹几个要救死扶伤,何况这些还是与我爹同朝为官的人,都是长辈,力能所及的帮他们包扎一下,处理下伤口,实在也不算什么。燕大哥才辛苦呢,既要保证这么多人的安危,又要忧心于殿下那边的战事,飘飘不能帮到什么,才应该要深感抱歉才是。”
她转身去泼水,燕飞天望着她娇俏的背影沉声道:“这种脏乱之事慕容姑娘都不嫌弃,才真正是仗义之人,姑娘的这份心燕某代殿下记下了。”
小童噘着嘴小声嘀咕道:“她是别居用心,谁看不出来,还替殿下记着,怕是她巴不得的事。哼!”
燕飞天冷厉的目光瞟向他,他慌忙缩紧脖子,不敢再多话。
慕容飘飘身子一顿,泼了水,回身走来,盯着小童道:“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事?我居心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慕容飘飘行侠仗义,我只做对得起我良心的事,救人靠的是能力和行动力,并不是某些人的言语就能否定得去的。我不会像你们主子一样,朝三暮四,我喜欢殿下不错,但我不会去拖他的后腿,我只会做对他有帮助的事,这也算别居用心?”
被她言词犀利的一顿辩驳,小童以及站在他旁边的葬花都目瞪口呆。
这位慕容姑娘平时总和颜悦色,对于各伤者和熟人总是一副热心肠的样子,不料她今天因为小童一句话发了一通如此凌厉的言语,人,真的不可貌相。
慕容飘飘一手拿着空盆,不再理会小童,转而笑着问燕飞天,“殿下应该在来东庸关的路上了吧?也不知他能不能赶在大周军之前先来。”
她忧心的看了一眼那些斜躺着的伤员,叹道:“他们一路奔波,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不过我相信,皇上不会任我们被关在城外,我的父兄说不定已经带兵在来东庸关的路上了。”
燕飞天与她齐进,帮她撩起帐帘,缓缓道:“慕容姑娘不仅要相信皇上,更应该相信殿下,他会及时赶来,等他来的时候,德阳王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我们进城。”
慕容飘飘放下盆子,拿起一卷纱布,朝他笑了笑,不管他的话里安慰的成份有多高,她还是宁愿选择去相信,殿下一定会来带他们进城。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一万多兵丁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距东庸关已不足两日行程。楼清戈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赶往东庸关,好像所有将士上下全没一句怨言。
风铃自从那日眼睁睁看着雪倒在楼少的剑尖下,血珠浸红了他的衣裳,她没留下只字片语就随楼少冲出了大周军营,那种无情的决绝,使她终于看清自己对自己以及对雪的残忍。
到这一时刻,她也不再了解自己,怪不得她两世中都不敢涉及到情字,原来她是一个懦弱者。喜欢,不敢大声说出来;拒绝,却总是优柔寡断。结果,伤了别人,更是伤已更深。
不是她在躲避,冥冥中,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左右着她的思想,将雪以前对她的一言一笑储存下的画面都像记忆卡一般,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一抹掉。她恼他恨他对她的占有,下一秒,迷惘中有时也会想到,她什么时候将贞操看得如此之重?
难道就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楼少而在患得患失?
其实一些事情总是在擦肩而过。
那****在景巴河边被人沉入湖底的时候,楼少正好带着二十个亲兵完成任务返回,只是他们并未经过河边,不然,救下风铃的肯定就是他。当他回到营地,知道风铃带兵出去,路上却未遇上,不由又连夜带人急急沿路寻找,终于发现五十名骑士的尸体,却没发现风铃,搜至景巴河边,遇到一个躲在水下未死绝的燕兵,才知道此时风铃已被大周那边来的人救走,又组织人重新潜进大周军营,终于探到风铃被大周军师洛先生所救,方出现他杀上门去要人的镜头。
回到营地后,最吃惊的是李清。楼少只稍一调查,李清和胡鹏当即就被革职,副将被提为正职。他未向人公布原因之下,李清和胡鹏就已不知去向,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风铃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从这件事的发生,她已敏锐的感觉到,诚如雪所料的一般,她觉得前途一片渺芒。
下意识的叹了口气,一只手伸过来,给她递上烤好的山鸡,“叹气了?觉得军旅生活太艰苦不能适应?”
风铃看向笑意盎然的少年,不管路途多么辛苦,他总是一副自信满满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每多见他一次,她的心,就会不规则的怦怦乱跳一通,幸好人心隔肚皮,不然被他发现总是很难堪的。
她接过烤鸡,撕了一小块,“是你想多了,这种与大军同行的经历,是有幸能体验才是。我叹气,不过是在想那个卫泓玉太可恶,我在考虑这次见他以后,是不是该用刀子把他身上的肉一小块一小块的割下来喂猪吃才能解恨。”
楼少笑了,揉了揉她包着方巾的发丝,“说这些话只能解解气,如果卫泓玉真能被你歹住,你也不会下手去割肉,不然当初你也不会救他了。”
风铃看他,嗤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倒了解?不可思议。”
楼少只是笑,好半晌才道:“真是个傻瓜。”
他的宠溺,让风铃如掉进了暖融融的温泉中。楼少闭目向后躺到毡毯上,微带鼻音低唤道:“风铃……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风铃抬起眉梢,“什么事?”
“我对自己的用剑力道相当有把握,那****的剑并未刺中他的心脏,大周所传他不治身亡,这里面的可信度并不高。”
山鸡吃了一只鸡腿,就再也吃不下。风铃静默着,心里一阵阵地酸得难受。楼少不向她解释,她也从来没有相信雪会死在楼少的剑下。他之所以宣称身亡,亦不过是让楼少更快的大挫大周而已,他想让她早一步随楼少回燕国,早早的去了解她将会面对的命运。他不会再在楼少的前面设障,只会更快的推着他前进。他要让她早日清醒过来,可他是否知道,对以后的命运,她比谁都了然。
楼少并不知她此时所想的这些,但是对于令她时时闷闷不乐的心结,还是了解,但是他只能暗说抱歉,他不会放手,诚如宫千雪想用死来挽留住她一般,除非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绝不言放弃。
大军扎营休息,疲累的兵士还未进入梦乡,一声恐怖的号角声惊醒了众人。楼少和风铃本都是和衣而睡,两人闻声立起,掀帘急步出去,只见周围平地上火光四起,陡然杀声震天,不知从哪里窜出大批夜行人,偷袭了军营西北角,有军士挥刀抵御。
楼少让风铃留在原地,派十来个亲兵守卫,他掀袍急急向火光处行去,一路隐约可见不少将官围在他身边。
直到天光快亮,喊杀声才细,楼少一身凛然,从清寒的远处带着将官进入牛皮主帐,从风铃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熊熊的火焰。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缓缓道:“月来我军历经十来场大小战争,我们以少胜多,杀退大周在钱门关的布兵。但是从今日来看,大周已知我等动向,故在此设伏,欲阻挠我们行进东庸关,我军现下不过一万多人,大周向来喜以多胜少,这次本王欲将他们的伏兵一网打尽,以扬我们燕军之威。”
一个将官出列道:“可是殿下,如果在此与伏兵交手的话,东庸关那边被拦的使臣该如何?”
风铃记得这个人叫陈顺东,他的叔叔就属东庸关的使臣其中之一个,也无怪乎他急于行进到东庸关想去救亲人。
楼少挥手道:“我们若不是把这些人灭掉,一路上想必会多出更多像今天这样的偷袭队伍来,拖住行程,不如除之使行军路上更安静顺畅不是更好?”
他这段话说得合情在理,众将好像也没再反驳,风铃进了歇息的帐篷,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色三四寸见方的盒子,打开按钮,一块羊脂白玉躺在里面。这是昊天霸托燕飞天转交给她的东西,这也将是她当初救昊天霸的妹子后,昊天霸为报她恩情而答应下来的一件事。
估计这个时候楼少不会回来,她找出纸笔,急速的书了几个字,将它压在小几上,随即背起一个包袱,蹑手蹑脚的走到大帐口。几个亲兵直直站在帐外,微思索了一下,她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摸了摸头,皱紧眉对其中一个兵士说道:“看到有人来夜袭,我头疼的厉害,来的路上我看到后山有些药草可以做药引子,吃一些药,我心里就能舒坦些。”
“小的这就给小姐去摘。”
“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那后山的药草,只有我能识得,若你找来的不对,也是白费力气。”
骑马到了后山,漆黑的树林里,火把映照得并不远。风铃指着一处细长叶的枯草根,“就是那种草根,你们两个去扯一些来。”
两个亲兵应是,蹲身过去,风铃轻步走到他们身后,突然向他们颈间砍去,两个兵士来不及呼出声,已歪倒在地,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醒来。
风铃牵马辨路,打马便走。地图上标明,此山向此,则通往东庸关。
她一直飞跑,半点休息都不给自己,但愿楼少发现她先行赶往东庸关后不会派兵来追。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出了山头。
可是眼见东庸关在望,却遇到了难以对付的阻碍——流民。
大周军挥军东部,害怕战争的百姓闻风而逃,是以造成他们流离失所的现状。
他们拖儿携女,仓皇涌向北方,人群拥挤,沸沸扬扬。
风铃不得不牵马与他们背道而驰,到了人群里,只能缓慢前行,每走一步,她都替马儿叫累。
正在缓行间,前面忽然蹄声大作,众多流民惊惶推搡着向旁边躲避,她也随人流牵马侧身欲避,忽见前面流民中有个小姑娘被抛在路中央,抹着眼泪大声哭叫:“哥,哥……”
周围根本无人理会,风铃走过去将她抱到马背上,“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她叫得大声,而且还是个俊俏的公子,众流民纷纷回头瞧,一个十多岁男孩从前面死命的挤回来,“妹妹,你在这……”风铃松了口气,望着他们兄妹发怔。
她恍惚的片刻,身边的人已经纷纷避去,一队急骑猛然冲过来,她想避开,已是不及。众多流民惊呼出声,只见一匹健马前蹄就快踩上她,马上人蓦地一提缰绳,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风铃迅急闪开马蹄,险险地躲了开去。
“乱蹄之下,也不知躲避,你是不是嫌命长了?”
这个声音……风铃一惊,马上的人一身锦袍,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青丝飘扬在清晨的阳光里,贵公子的气度无与论比,她却无来由的感到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泓玉定定的看着她,她清瘦了好多,清亮的目光里似隐含着化不开的忧郁,她过得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