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黛玉进府之后,宝玉一直在她身边打转,贾母又一直极怜爱看重这个外孙女儿,这副情景,自是让王夫人心生忧虑,疑心因为黛玉的存在,会影响筹划多年的金玉联姻。
因了这番心思,她在暗地里,自是施用了不少手段,来打压黛玉,却没有想到,到了今日,听到宝玉抱恙的消息,黛玉仍旧意态悠闲,与往日的表现截然不同。
张大嘴巴,王夫人呆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隐约觉得,那天周瑞家的到北府探望之后,回说林姑娘已经变了性情,丝毫不在意宝玉,当时自己嗤之以鼻,如今细细思来,竟是真的了。
这样的转变,让她欣喜若狂,虽是如此,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挑了挑眉,绵里藏针道:“大姑娘出去,见了世面,如今再回来,性子倒淡了许多,连与我说话,也是一片漠然呢。”
其时,王夫人言语淡淡,却隐隐约约蕴含着嘲讽之意,黛玉抿唇一笑,一脸的云过风清,并不想与她争辩。
却听得贾母叹息一声,徐徐道:“罢了,且不说闲话了,玉儿,这些日子,宝玉的确时常念叨你,加上天气冷了,一时没留心,身子有些不爽利,瞧着很让人心疼。”
说到这里,便看着黛玉,含着笑意道:“少不得玉儿劳累些,去他那边瞧一瞧,好叫他早些放心,候安妥之后,再回潇湘馆歇息罢。”
闻言黛玉怔忡须臾,眉心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颦纹,心中涌起几许不快,几许不情愿。
对于宝玉,当初时常相对,慢慢滋生出的那一点少女情怀,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波折里,消逝得荡然无存,不留半点在心头。
相反,因为见惯了宝玉的幼稚懵懂,又常说一些出格的话,惹是生非,黛玉心中很是厌倦,只盼着以后的日子,能够远远地躲开他,彼此各自度日,再不相见。
只是,外祖母开口了,原是不好拒绝的,转念又一想,不如趁这个机会,与他彻底决绝,以免他又胡言乱语,让其他人误会,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心中这样想,黛玉便微抿纤唇,点头应允道:“外祖母说的是,既然宝玉身子不好,我立刻便去怡红院探望,以免再生枝节。”说着,便起身辞了贾母,携着雪雁出来,取路折往怡红院。
及到了那儿,立在一旁的小丫鬟见状,忙请安行礼,出声通报,又伸手打起帘子。
黛玉微一颔首,便款步行了进去,刚走了几步,紫鹃便笑容满面地迎过来,带着欢喜的语气道:“姑娘可回来了,二爷念了好久呢。”
黛玉一身清然,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穿红着绿、满头珠翠,打扮得极是光鲜娇丽,眉间眼底,却隐约透着一丝苍白无力,想来整天争奇斗艳的日子,并不太如意。
虽然对这些心知肚明,但因黛玉已经断然决定,要舍弃这个人,到了如今,她过得是好是歹,自然都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如是,黛玉只噙了一抹淡笑,婉声道:“我与紫鹃姑娘,本已是形如陌路,如今紫鹃姑娘却用这般熟稔的语气说话,实在不妥。”
见黛玉一脸漠然,紫鹃自是心中失望,神情讪讪,不敢再出言亲近,却不妨袭人走上前来,唇边含笑,以冷嘲的语气道:“紫鹃妹妹见了以前的主子,忙不迭地过来奉承,不想林姑娘并不领情,倒真是白费心思了。”
听了这话,紫鹃脸上涨得通红,低垂着眉眼,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黛玉原也不在意她,却到底还是看不惯袭人尖利得意的模样,便冷笑了一声,泠然道:“听听袭人姑娘这番话,倒真有些当家主母的风范气度,只是我却不太明白,袭姑娘的身份,本也与紫鹃差不了多少,如今却这般出格,也不知这府里到底有没有规矩。”
听了这番尖锐的言辞,袭人不由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欲出言辩解时,内间的宝玉已经听到响动,急急地道:“我听到林妹妹的声音了,林妹妹,快进来让我瞧一瞧。”
闻言袭人自然无法多说什么,勉强笑了一声,相让道:“林姑娘,请进。”
黛玉一脸冷色,也不再计较她们之间的纷争,只挽一挽流云长袖,悠然步进房中。
却见宝玉躺在床榻上,脸色略有些苍白,神情微见憔悴,却并无大碍,床头一众丫鬟林立,都打扮得莺莺燕燕、花枝招展,自是一片和乐融融、极其热闹的景象。
因有好一段时间未见黛玉,如今瞧着她款款步进来,一袭浅紫色对襟轻罗云裳,颜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如兰气息,下身配着水蓝色软纱百合裙,衣服裁剪合体,衬得其人风姿嫣然,婀娜纤柔。
云鬓如蝉,织锦束腰,走动间衣带轻扬,翩跹如蝶,说不出的清倩妍丽。
风姿如斯动人,宝玉看得目不转睛,眸中不由自主地流转出一丝痴意来,唇边笑容绽放,欢快地道:“林妹妹,你可回来了,这些日子,因为你不在,我可是茶饭不思,日夜想念,过得很不如意呢。”
黛玉明眸如波,轻飘飘地从侍立在侧的众丫鬟身上流转而过,淡笑道:“你这番话,未免让人觉得好笑,你原是这府里的凤凰儿,有这么多的女孩儿相伴左右,奉承服侍,怎么会不如意?”
宝玉呆滞片刻,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却很快镇定下来,笑着道:“虽是有她们陪伴,但林妹妹不在,我心里空空落落的,竟仿佛没有着落了一般。”
说到这里,便看向那些丫鬟,抬手一挥,嘱咐道:“罢了,你们也该累了,都下去歇息吧,我与林妹妹有话要说。”
众女孩听了,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答允下来,行罢礼,皆低垂着眉眼,鱼贯而出,雪雁见状,便也随着离开,至外间相候。
候房中安静下来,宝玉便痴痴凝睇着黛玉,语意中柔情款款,却略带着一丝幽怨:“那天府里打发人去瞧妹妹,我让周姐姐带话过去,不想妹妹却回了一番冷言,实在让人堵心,我可是一听了之后,便承受不住呢。”
听了这番话,看着这样的宝玉,黛玉不由有些无语,冷笑数声,拂袖道:“不知让人堵心的,到底是谁?”
“明明,我已经告诉过你,身处是非之地,不可肆意妄为,以免授人话柄。”
“虽然我与你,的确是一起长大的,但是,如今大家到底年纪都大了,各自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你何必让人传那些话?”
“你是嫌府里的闲言太少,才特特火上浇油,想让全天下的人都来议论我,猜疑我,嘲笑我,方才心满意足吗?”
见自己情意脉脉,黛玉却依旧神色淡淡,言语漠然,宝玉倏然一惊,看向她的眸光中,渐次流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审视。
眼前的这个女子,与自己一同长大,无论喜怒哀乐,都不刻意掩饰,只以真面目示人,半点虚假也无。
这样的黛玉,如今的一言一语,自然都是出自真心实意,绝不会如他人一般,施用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
想到这里,宝玉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惊惧来,觉得眼前的黛玉,似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自己的只言片语,而打闹哭笑不休的小女孩了。
正沉吟之际,听得黛玉的声音徐缓传来,带着一丝冷冽,似秋霜寒露一般:“你在府里闹,也就罢了,可是,在北静王面前,你竟然也不顾分寸,胡言乱语,幸亏北静王是端方持正的君子,不然,你便已陷我于万丈深渊,永不得翻身。”
听了这话,宝玉“呀”了一声,立刻忘记其他事情,若有所思地道:“不错,那天与北王爷闲聊时,他已经答允过,要为我周旋此事。”
说到这里,便定定看着黛玉,声音中略带着一丝忐忑,更多的却是期盼:“这件事情,你既已知晓了,想必是北王爷告诉你的,不知北王爷是否说过,接下来,他会如何斡旋?”
黛玉唇含冷意,淡淡地道:“你不必再抱什么期念,对这件事,北静王不会再插手,因为,我已经回绝说,整件事情,都是你的臆想,至于我,绝没有同样的想法。”
宝玉瞳孔一缩,眸中流露出几许震惊,几许诧异,几许不可置信,怔怔地问:“林妹妹何出此言?我与妹妹,本是一同长大的,比起其他人,要亲近许多,我盼着与妹妹长长久久在一起,妹妹心里,自然也该有这样的期念,如何……”
“打住,”黛玉不待他说完,便断然阻止,“你是你,我是我,岂能混为一团?”
眸中秋波一转,看着执迷不悟的宝玉,语意清美婉约如昔,却带着决绝的意味:“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你心里还不清不楚,我便将话明明白白地搁在这里,你心里有期念,我却没有,于我而言,你只是一个表哥,一位兄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这是黛玉的见解,她不愿再与宝玉纠缠不清,成为薛宝钗、王夫人的眼中钉,成为一众期盼着攀上高枝的侍女忌讳、猜疑、防范的对象。
那样举步维艰的日子,她过了好多年,每一刻,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触,倦了一颗红颜心。
如今,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决绝断念,当是给这段年少情错一个交待,一个结尾。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云淡风轻,再也无愧于情,无愧于心。
听了这番话,宝玉满面惊异之色,蓦然掀开锦被,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想要开口,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黛玉也并不说话,只临窗而立,身姿盈然,仿佛一痕画影。
室内静寂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宝玉方颤抖着声音,嗫嚅道:“妹妹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绝情的话?要知道,当年妹妹进府之时,我们同吃同住,有什么好吃的,我都给妹妹留着,妹妹也从不劝我走仕途之路,与我互许为知己。”
“后来,大家搬进大观园,我们一起吟诗作赋,读西厢记,在湖畔葬花,那么多的过往,那么多的事情,难不成妹妹都忘记了吗?”
见宝玉语无伦次地说起以前的事情,纠缠不休,黛玉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几欲拂袖而去,最后终于还是轻舒一口气,压抑住心情,断然道:“前事我已尽忘,从此再也休提。”
“有一句诗词,说是‘相见不如不见’,这话说得真好,我们就只当,当年我并没有进京,你不知道世上有个我,我也不知道世上有个你,彼此并不相识,没有交集,没有牵扯。”
宝玉怔怔扬起脸,看着几步之外,眉眼清怡却淡漠的女子,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已经在他们中间立起,令他与她,再也不能靠近。
恍惚中,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永久的失去了,虽然觉得疼痛,虽然觉得不舍,却抓不回来,无能为力。
黛玉骨子里,不但有着坚定决绝的性情,纯善温良之处,亦是少有人能及。
看着懵懵懂懂、面如死灰的宝玉,黛玉虽是并无半点留恋,却依旧动唇启音,语含警醒之意:“我与你,本是表兄妹,念在这一点情份上,我再唤你一声宝玉,反正,过了今天,我便再也不会喊了。”
“虽然不愿再与你有任何来往,但我心里,另有一番话,要嘱咐你,你爱听,我心里很高兴,倘若不愿,我也没有法子。”
“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宝玉你的一举一动,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没有半点忌讳。”
“后来,我渐渐懂了,是因为自你出生之后,一直都生活在贾府这个圈子里,因为有老太太、太太宠着,因为有荣国公之孙的身份做依靠,其余的人,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会顺着你的心意,绝不会有丝毫违逆之举。”
“因了这个缘故,你才会觉得,自己站得很高,才会肆无忌惮地,说一些出格的话,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反正,整个世界都围着你转,没有谁会批判你,反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