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仍在怅惘之际,听了黛玉这番暗含深意之言,倏然瞪大眼睛,震惊不已,眸中流转的光芒,却依旧浑浑噩噩,诧异地问道:“无缘无故的,林妹妹说这些做什么?”
见他如此懵懂,黛玉眉心浮现出一抹清浅颦纹,微叹道:“你听不明白吗?我是想说,你过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优渥无比,让你沉浸在这个世界里,虽然年龄增长了,心智却一直停留在小时候,看不到外面的变故,不明白世事艰险。”
“今时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靠身份得来的,倘若除开了这层身份,你不过是个被人宠坏的孩子。”
说到这里,轻凝烟眉,声音略高了几分,带着意味深长之意:“人生在世,世事变幻,难以预测,倘若有一天,这府里再也不能护你周全,你可曾想过,将来要怎么生活?怎么安身立命?”
“退一步说,就算将来这儿依旧富贵两全,你是堂堂男儿,本该立定志向,做一番事业,承担自己身份所赋予的责任,而不是,依仗着先祖庇佑,碌碌无为地过日子。”
这样的话语见解,宝玉自是从未想过,亦从不曾听人说起过,不由得神色一敛,眉梢眼角,皆是惊诧之色。
这般沉吟良久,宝玉略微皱眉,看向黛玉的目光里便多了一缕若有所思,动唇道:“听妹妹这番话,想来妹妹心里,是气恼之前我在他人面前,一时不小心,说了些出格的话,又担心将来会出现变故,这才决意要与我断绝来往。”
轻扬唇角,温柔一笑,语意亦温情脉脉:“其实,妹妹实在过虑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根基是极深厚的,又有当贵妃的大姐姐,我们安心享受富贵就是,哪里需要操心其他的?”
“至于我自身,有时候,的确没有依规矩说话做事,却是因为我心里太在意妹妹,才会犯这样的错误,还请妹妹谅解一二。”
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伸手来牵黛玉的衣袖,软软地道:“林妹妹,我的心意,你当是明白的,虽然这府里,有上百个女孩儿,但在我心里,从没有人及得上你,也没有谁比你更重要,今后的日子,我愿意事事留心,顺应妹妹的心意,绝不会再让妹妹忧愁烦恼。”
他说得殷勤小心,一言一语里,皆是柔情蜜意,黛玉却是不为所动,退后一步,侧身避开他的手,冷笑道:“刚才我已经明明白白地说过了,无论你心意如何,如今的我,半点在意之心也无,你却还来拉扯,可见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了。”
“你别打错了主意,对于你,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断绝一切关联,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更改。”
“如今,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不过是念在大家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又看不惯你成天在闺阁里嬉笑打闹,无所事事,才与你推心置腹,想劝解一番,让你能对自身的处境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轻拂云袖,看向他的眸光,如凝上了冰雪一般,再无半点温度,随即道:“我是一番好心,听你这番回答,却似乎半句也听不进去,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围着你转,都会迁就你,而你,也并不需要长大。”
“即是这样,今后的日子,你不妨继续在那些看重你的女子中间周旋说笑,而我,只在潇湘馆过自己的日子,各在一方,各不相干,反正,我已经尽了心意,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心里都是安然的,绝不会再有什么遗憾。”
她这番话,一言一语,清清楚楚地自唇边吐出,声音温婉平静,淡然无波,然而,唯其如此,才显得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绝无半点虚假。
宝玉脸色一僵,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得,眼前的女孩,浑身上下,透出一抹清冷的气韵,一缕迫人的光华,令他不敢直视,也不能再亲近。
到了此时,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黛玉,当真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往,放下了他。
这时黛玉因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也不愿再耽搁,冷淡笑道:“我言尽于此,今后,我与你,不必再相见,即便不得不见,亦形同陌路罢。”言罢,便一挽衣袖,转身而去。
看着那曼妙袅娜的身影,一点一点,自眼底而去,消失在珠帘之后,宝玉动了动唇,想要出言阻止,终于还是止住了。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黛玉是性情决绝之人,一旦下了决心,无论自己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不能让她重新回头。
颓然坐下,心中生出一抹秋风般的哀伤,虽然入眼处,皆是笑脸相迎的殷情女子,端庄如宝钗、灵动如湘云、妩媚如袭人、柔婉如紫鹃,不一而足,可是,能走进他心底的,却始终只有一个绝代佳人黛玉。
虽是姹紫嫣红盈于目,佳人难再得。
越是在意,便越不舍失去,可是,走到今时今日,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叹一声,没有她在身边,今后的日子,该怎么继续?
回到潇湘馆,小丫鬟春纤上来请安,黛玉让她起来,四下打量,见房中窗明几净,陈设有致,便颔首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难为你打理了。”
春纤唇边含笑,忙答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姑娘不必客气。”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退了出去。
候房中静寂下来,雪雁服侍黛玉换了衣服,叹息道:“姑娘身子弱,才一回来,还没歇口气,便得去瞧宝玉,如今一定很累。”
黛玉临窗落座,杏眼微阖,应道:“的确有些疲倦,但好在我已经将话说清楚了,以后再也不必纠缠不清,可以落个轻松自在了。”
闻言雪雁心中会意,点头一笑,却又轻轻拧起眉,声音中含着叹息之意:“虽然如此,可是,到底还是身在是非之地,只怕,想如北王府那般清静安宁,是绝不可能的。”
黛玉凝眉一叹,微微颔首道:“北王府的日子,的确让人怀念。”
听得她语带感慨,雪雁眼波一动,婉转地道:“原来姑娘也有同样的想法,依我说,北府最让人感怀的,当是湄郡主和北王爷了。”
“湄郡主性情纯真,难得的是待人和善真诚,毫无半点心计,与她相处,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实在又爽快又轻松。”
“至于北王爷,在朝可以谋算社稷,进退从容;闲暇时则清流泛舟、月下抚琴,身上流转的清逸气质,竟是我们江南才子雅士才有的。”
黛玉轻轻点头,答道:“你也说的是,北王爷的确是难得的出众人物,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一个权重天下的王爷,也可以如此诗情画意,风度翩翩。”
听了这话,雪雁以手抚额,唇边笑意不由深了三分,眨眼道:“看来,姑娘对他的印象,实在很不错呢。”
见她这般盛赞水溶,黛玉因心意无私,淡然一笑,也不作他想,只摆手道:“也罢了,别说闲话了,回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喝上一口茶呢。”
闻言雪雁只得罢了,颔首道:“既是这样,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取北王爷送的碧螺春,泡好给姑娘斟茶。”
黛玉含笑点头,应了一声,不经意间回头,却见一抹端丽身影驻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
黛玉秀眉一蹙,疑心来人是宝钗,口中语气不觉略重了三分,问道:“谁在外头?”
锦帘一挑,果然见宝钗探身进来,唇边笑意殷切,温声道:“听下人说,妹妹已经回来了,因多日未见,便特意过来瞧一瞧。”
见她悄然而来,却又不声不响地在外面驻足,探听自己与雪雁的对话,所行所为,毫无半点闺阁女子该有的底蕴气度,黛玉心中冷然,慢慢起身,有礼却疏离,似笑非笑地道:“如此,当真是多谢姐姐关心了。”
宝钗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自是看得出黛玉神色不虞,却也并不介意,自己在黛玉身边坐了,噙着笑意道:“林妹妹脸色红润,想来在北王府的日子,必定是极好的。”
黛玉略微点头,神色依旧淡淡,简洁地道:“还好,有劳姐姐惦记了。”
见她这般冷淡,宝钗不由有些无趣,沉吟须臾,便抬起头来,看了雪雁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刚才我好像听你说,北王爷给妹妹送了茶叶,可是真的吗?你们在北府时,是不是经常见到北王爷?”
经历这么多的波折,雪雁自是知道,眼前的女子,虽然无缘与水溶一见,却一直都极仰慕其人的出众风姿和泼天权势,自然不愿直说,只含糊地道:“原是那天去太妃房中请安,才凑巧与北王爷见过一面罢了,至于送茶叶什么的,不过是因姑娘要回来,才给的表礼,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到这里,便看着薛宝钗,眉底有淡淡的笑意隐现,随即道:“我与姑娘说什么,宝姑娘竟都是知道的,可见,宝姑娘必定早就过来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进来?”
听了这话,薛宝钗怔了一下,神色颇有些尴尬,却很快镇定下来,含着笑意道:“不过是因见你们在谈话,我不好打扰,如今反而让你来说嘴了。”
说着,便抬起纤手,拍了拍雪雁的手臂,敛了容色,声音中略有一丝低沉之意:“说起来,你本是林妹妹的丫鬟,我原本也不好责备你,只是,跟主子们说话,你怎么能这般没大没小?我劝你以后还是留意一些,不然,旁人不会说你没规矩,倒要说林妹妹不会管教丫鬟,影响了妹妹的名誉,那就不好了。”
闻言雪雁一噎,脸上涨得通红,低垂着眉眼,却是不敢再说什么。
因自己素来待雪雁如姊妹,如今见薛宝钗越俎代庖,出言教训雪雁,黛玉眉头一蹙,心中自是十分不乐意。
不过一瞬间,黛玉便抬起头来,带笑看向薛宝钗,泠然道:“宝姐姐想得如此周全,我心里很是感激,不过,我自认为雪雁所言并无半点不合宜之处,就算有,她也是我们林家的人,似乎轮不到宝姐姐来教训。”
听了这话,薛宝钗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却依旧勉力镇定下来,笑着道:“我原是一片好意,才提醒雪雁,没成想倒惹妹妹生气了。”
说到这里,便抬眸望着黛玉,脸上已经恢复成一派悠然自若,随即道:“罢了,不说闲话了,刚才听妹妹说,这北王爷不但权倾天下,还极有才华,可是真的吗?”
听了这话,黛玉眸色微沉,心中暗自一叹,眼前这个女子,虽然经历了一场冷待,但对北静王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淡下来。
出身皇商之家,素来以大家闺秀自居,才色也都是极出众的,却偏偏时刻都不忘荣华富贵,利欲熏心,当真是俗到了骨子里。
因为心中厌恶这样的性情,黛玉自然没有好脸色,淡然笑道:“不错,这位王爷,的确是极出众的,不过,我想问姐姐一声,姐姐与北王爷,非亲非故,对于他,姐姐为何这般关心?”
宝钗面不改色,微微一笑,从容地道:“也谈不上什么关心不关心,不过是因为听说过他的名气,一时好奇罢了。”
说话之际,因见黛玉一脸的不耐烦,便知道即便继续留下来,也探听不到什么,只得道:“时候不早了,妹妹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了。”言罢,便告辞着起身而去。
回廊蜿蜒曲折,宝钗行走其间,倏然有冷寂的寒风徐徐袭来,吹得满园枝头的残叶簌簌发颤,一派萧条的景象,连带着她的心,也是清寒一片。
虽然与水溶素未谋面,但因听说过水溶的风华、富贵绝世,他已经深深印入她的脑海,成为深闺梦里梦外,她心心念念的人。
于宝玉,虽然她决定,等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选择这个少年,可是,每天看着宝玉围着黛玉转,眉间眼底,都只看得到黛玉的存在,每每让她羡慕嫉妒,偏偏不可道与外人知。
在无人经过的回廊里,薛宝钗将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想得到的,用尽了心思,依旧求而不得,而黛玉,却是轻而易举地进了北王府,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宝玉的心,拥有了一切,这让她,午夜梦回,如何不痛?如何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