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饮罢酒,重新归了座,司礼太监抬手轻击,丝竹之声立刻悠然响起,一众容色俏丽、婀娜多姿的舞姬款款步进殿中,行罢礼,便随着乐曲舞动衣袖,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不断变幻出各种曼妙的姿态,翩翩如蝶。
盛世繁华,蛾眉奇绝,一曲华美的歌舞唱毕,众舞姬伏下身子,齐声恭贺太后永寿康健,又山呼万岁,方流云一般退了下去。
欣赏了半日歌舞,众人皆有些累了,都闭上眼睛养神,不说话也不想动弹。
不想元妃却于此时站起身来,亲自持盏,在冰纹玉杯中斟满酒,端在手中,徐徐走到太后跟前,恭敬奉上酒,含笑道:“今儿个是除夕佳节,臣妾无以为敬,请太后满饮此杯,愿太后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因她怀有龙嗣,说的又是颂祝之词,太后自是满脸笑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旋即抬了抬手,柔声道:“罢了,哀家知道你的孝心,你是有身孕的人,不宜到处走动,还是回席坐着罢。”
元妃温婉浅笑,却并不告退,只转眸看了看太后身侧的黛玉,旋即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妾还支撑得住,只是有一件事情,太后必定不知,其实,明蕙郡主的娘亲,是臣妾的嫡亲姑姑,郡主之所以进宫,也是因为臣妾思念亲人,特意召进来的。”
黛玉虽然心志淡泊,定力非凡,但此刻见元妃特意出席,又点出与自己的关系,心底也不免生出一丝疑虑来。
正忐忑之际,听得太后“哦”了一声,旋即便见她怔怔看向李稹,挑眉道:“原来元妃与明蕙是表姐妹,怎么之前没听皇上提过?”
李稹把玩着手中的玉盏,一脸的从容自若,淡淡笑道:“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何况,明蕙最重要的身份,还是林大人的遗孤,至于元妃,虽是表姐妹,却不算亲密,没有多提的必要。”
他这般三言两语,便将黛玉与元妃的关系撇清,同时一缕冷光,也已经投到元妃身上,警惕中带着一丝冷酷,没有一丝感情,有的只是防备、厌恶及警告。
在他极冷的注视下,元妃只觉得不寒而栗,然而她既然走出来了,不折损黛玉一番,如何肯轻易罢休?何况又知道太后紧张自己的身孕,自然无所顾忌,当下有恃无恐地一笑,继续向太后道:“臣妾早早进宫,与这位表妹来往的确不算多,不过,臣妾却知道,表妹生性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琴艺,深得臣妾姑姑的真传,弹奏起来,绕梁三日,悦耳至极,唔,刚才那场歌舞,虽然热闹非凡,但太后瞧惯了,想来心中必定不喜,不如换个新鲜一些的,也好让太后开心。”
她说到这里,目光已经落到黛玉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冷锐,声音却轻软而柔和,让人听不出半点不悦:“太后素爱品琴,表妹不如抚奏一曲,一则,能让太后细细品味,耳目一清,二则,也好让宫里的伶人见识一下妹妹的惊世才华,多多学习,今后也可用心改进,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元妃这番话甫一出口,黛玉眸中立刻闪过一抹灼热的怒火,须臾之间,已经想得通透明了,若是不答允,难免招人笑话,说皇帝亲自册封的郡主也不过如此,平庸无才,浪得虚名,不但自己颜面无存,还会带累李稹的声誉。
退一步说,径直答允抚琴,也不见得有多好。
元妃已将自己与宫闱的伶人相提并论,在这种情况下,若是答应下来,抚得不好,稍有差错,必然招人耻笑;就算抚得好,也会被看做当众弹琴、娱乐众人,落人口实,实在有失体面。
这般心念一转,黛玉烟眉深颦,暗自忧愁,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淡定从容。
这番顾虑,李稹自是也明白的,忿忿看着元妃,心中震怒,手腕用力,几乎将掌心的玉盏捏碎,然而方才他已经尽力出言维护黛玉,如今若是再开口,不免会招人话柄。
太后那边,因太过重视元妃的身孕,连带着对元妃,也格外厚待,如今听了她这番话,只当她是一片真心,便没有深想,只笑着道:“刚才闹了一阵子,哀家头都昏了,若是能听明蕙抚一抚琴,倒也别开生面。”
既然太后也开口,便再也推辞不得了,元妃心花怒放,面上却是一派持重,抿唇而笑,凝视黛玉片刻,旋即又加了一句:“妹妹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不想抚,要扰太后的雅兴?若真是这样,妹妹还是早些说出来,太后宽宏大量,绝不会计较的。”
她这番话,明显是在针对黛玉,旁人犹自迷茫,水溶却觉得心急如焚,比自己陷入困境还难受,再也不能避讳,毅然起身,娓娓道:“元妃娘娘的言谈举止,实在耐人寻味,刚才娘娘还说,与明蕙郡主的关系甚好,怎么如今一开口,竟事事针对郡主?”
明明事不关己,水溶却依旧挺身而出、侃侃而谈,黛玉惊愕不已,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明眸如波,盈盈落到水溶身上。
抬眸处,有清浅的烛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平添一抹俊朗,黛玉心头波澜顿生,原来,无论世事多艰难,有些人,却始终都在,回头看去,依旧温润如玉,依旧明俊潇潇,不会给人惊涛骇浪的感触,却能温暖人心,一如初见。
忽然之间,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以水溶这个人,绝对当得起这八个字。
正暗自柔肠百转,蓦然听得有女子道:“正是这话呢,元妃姐姐这样的态度,难道不怕让人误会,说姐姐与郡主早有间隙,想趁今日之机,在太后跟前挑拨离间么?”
声音清脆婉转,隽着一丝冷淡,却分明是在维护自己,黛玉心中惊奇,一时忘记想水溶,只举眸而望,说话的是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子,身穿一袭浅蓝色香罗锦衣,云鬓花颜,甚是美丽,端坐在皇后坐席之下,虽然不知是什么身份,品级却必定甚高。
黛玉感觉这个女子蓦然开口,全然出自真心,不由多看了两眼,果见她容色端然,眸光清亮,与那些扭扭捏捏、利欲熏心的妃嫔大不相同。
正疑惑之际,元妃已经尴尬笑了一声,辩解道:“北王爷、兰妃姐姐说笑了,表妹初次入宫,很多规矩都不知道,本宫出言,只是提醒她别让太后等太久,不然,就太失礼了。”
蓝衣女子听了,微微一哂,一脸的不以为然,正要反唇相讥时,李稹已经亲自开口,冷笑道:“元妃舌绽莲花,说的话是是而非,让人辩驳不了,不过,朕要提醒你一句,明蕙郡主是朕亲自封的,她的为人,朕再清楚不过,如今她开口求太后,自有她的道理,你这个当姐姐的,又何必站出来指手画脚?
他的语气并不高,也不严厉,然而目光所及处,锐利如剑,让人感觉到沁心的冷冽清寒,元妃身子不由一瑟,怔了一会儿,方勉强笑道:“臣妾本是一时失言,不想竟惹皇上生气,臣妾心里甚觉惭愧。”
她说到这里,目光往黛玉身上一转,似笑非笑地道:“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皇上对待臣妾这位表妹,实在好得没话说,臣妾很为表妹开心,有皇上维护,将来她的日子,必定一帆风顺,无忧无虑。”
这番话说得平静安详,然而一言一语里,却暗含深意,刺激着在场众妃嫔本就敏锐的心神,只是封为郡主而已,便能得皇帝如此维护,如此与众不同,想来要不了多久,必定会将这个女子纳进宫,到那时候,皇上眼底心里,可还容得下其他人?
她的用意,李稹自是一清二楚,剑眉倏忽一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中颇有咬牙切齿之意:“朕如何对待明蕙,轮不到你来评点,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似乎忘记了,纵然太后看重你,你依旧是朕的嫔妾,上次朕便警告过你,为人处事,要安分守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心里都要有分寸,千万不要挑战朕的极限。”
听了这番冷彻入骨的话,元妃呼吸一窒,几乎要昏厥过去,急切中无计可施,无话辩解,只能睁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太后,一副哀哀切切的模样。
见对着元妃之时,李稹已经变了态度,太后心底虽然疑惑,但因深知李稹性格分明,想来必定事出有因,便不愿多说什么,只淡淡笑道:“行了,好端端说几句话,竟将话题越扯越远,你们年轻有精神,哀家听了,却实在累得慌。”
元妃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看着黛玉,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样?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是否抚琴,妹妹想清楚了吗?
黛玉默默,仍旧深颦娥眉,犹疑不决,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她的神态,水溶都看在眼里,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剑眉轻轩,终于拿定主意,向太后道:“若单单只是听琴,不免太过单调,热闹不足,只怕会扫了太后的兴致,溶亦稍通音律,愿以玉箫与林郡主合奏一曲,请太后品评。”
正在沉吟的黛玉闻言,不由得一震,目光落向水溶,心中柔肠百转,五味杂存,难以辨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一直都知道,水溶对自己,是极好的,可是却不知道,在被自己婉转拒绝之后,在面临会被人取笑以艺娱人的形势下,他依旧愿意,无私而坚决地站出来,只为了,助自己一臂之力。
是该说,这个男子的心太过宽厚,还是,他对自己,并非一时兴起的孟浪,而是无悔的一往情深?
她的目光,水溶自是察觉了,神色不由柔和了几分,唇角淡淡扬起,划出清清浅浅的弧度,朦胧看去,若有若无,却似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带着几许宠溺,几许柔情。
那样的笑容,终于让黛玉分清他的心意,原来,无论几多坎坷,几多风雨,无论自己对待他的态度如何,他都愿意相陪同行,百折不回,无怨无悔。
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世事几经周折,红尘里泛起无数的刀光剑影,可是,有些人始终都在,只要一回头,便始终能看到。
心绪如潮,感动之余,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发,然而,残余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并不是浮想联翩的时候。
深吸一口气,黛玉压下心中的悸动,婉然看向太后,含着清浅笑意,稳住声音道:“明蕙才疏学浅,本不敢在太后跟前班门弄斧,只是太后有雅兴,何况北王爷又愿鼎力相助,明蕙只能遵从,只是,在抚琴之前,明蕙想求太后一个恩典,还请太后答允。”
听完这番话,太后还未答话,元妃已经笑道:“还未抚琴,便先求恩典,表妹的心思,实在强过很多人。”
黛玉心中甚是恼怒,正要反驳时,听得水溶冷笑道:“郡主是在跟太后说话,与元妃娘娘,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刚才皇上还说了,让娘娘安分守己一些,怎么到如今,娘娘的态度还是一成不变?难道,娘娘竟将皇上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吗?”
元妃脸色不由一变,继而望向太后,眸中迅速落下泪来,哀哀道:“太后明鉴,臣妾绝无此意,只是因为见明蕙郡主言语失仪,一时着急,口快多说了几句话罢了。”
这番话说得甚是委屈,太后却是不为所动,看了她一眼,摆手道:“行了,元妃说了半天话,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归座,至于接下来的事情,由哀家自己决定罢。”
元妃始料不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太后有命,不敢不应,只得轻轻一福,方低眉退回自己的位置。
太后这才定下心神,转眸望着黛玉,复又微微一笑,湛然道:“说起来,哀家与郡主,还是初次见面,连见面礼都没给,既然郡主有话,不妨还是直言,倘若哀家能够做到,必定不会推辞。”
黛玉听了,便恭敬道了谢,徐徐舒展眉眼,欠身道:“其实,明蕙的请求很简单,只想请太后答允,无论待会儿明蕙抚得如何,都不要将明蕙的琴声同伶人的乐曲做比较。”
她说到这里,眸中有清凌凌的光芒一转,旋即叹息道:“明蕙有此求,并不是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只是人在红尘,有些世俗本避不开,逃不过,何况这里还是宫闱,凡事还是谨慎一些为上,不然,一个不小心,不但明蕙自己名誉难保,还会辱及明蕙的家族先人,叫明蕙情何以堪?”
黛玉这番话,说得甚是婉转,然而以太后历经大风大浪的睿智,自然是一点就通,看向元妃的目光里,便多了一点戒备与探究。
只道元妃提议抚琴,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她原来话中有话,暗有一番算计凝在里面,于无声无息之处,给人致命一击。
心念转动之间,太后便觉得甚是气恼,却到底还是顾念元妃是有身孕之人,并没有发火,只伸手敲了敲案几,淡笑道:“哀家多年不理后宫之事,如今乍然接触,一时之间,竟回不过神,差点误了郡主。”
说着,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从元妃脸上拂过,淡缓了声音,徐徐道:“刚才哀家已经说过,明蕙郡主是忠臣之后,理当得到厚待,今后大家说话做事,都留心一些,千万不可冲撞郡主,更不能让她受委屈,不然,哀家必定不会罢休。”
元妃心中一凛,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却不得不按捺下来,随着众人一起,出声答允下来。
见众人恭敬允从,太后松了一口气,也不好再多说,只摆手道:“行了,心里有底就行,今天是除夕,不必太拘束。”
沉吟须臾,目光便在黛玉、水溶身上流转,含着笑意道,“虽然刚才闹得不愉快,但对郡主的琴艺,哀家倒很有些兴致,何况,北王爷虽然精通乐曲,却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当众演奏,如今难得他肯站出来,不如就由你们两人合奏一曲,也好让在场的人都听一听,什么才是天籁之音。”
黛玉、水溶听了,自是不能违逆,相望一眼,便一同欠身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太后点了点头,侧首望向侍立在侧的内监,吩咐道:“哀家记得,在哀家的寝宫里,有上年得的贡品,除了名琴焦尾琴之外,还有一支紫竹箫,都是极好之物,快去取来罢。”
左右内侍连忙应允下来,即刻将两样典藏乐器取了过来,以紫檀托盘放着紫竹箫,送到水溶面前,又备上青玉浮云案,将焦尾琴放好。
水溶含笑取了玉箫,行到大殿中央,神态潇然,向黛玉做了一个手势,湛然道:“林郡主,请。”
黛玉微笑颔首,亦从容起身,步到玉案前,席地跪坐,抬手调试丝弦,候安妥后,启唇问道:“不知北王爷想奏什么曲子?”
水溶将手中的紫竹箫旋了一个圈,深深凝睇着她,唇齿间蕴着和暖的笑意,柔声道:“随林郡主的心意,我尽力合奏就是。”
寥寥数字,带着一丝宠溺迁就,亦透出满满的自信,黛玉看他一眼,便不说曲目,径直将手搭在焦尾琴上,纤指轻轻一挑,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琴音琳琅,水溶想也不想,便将紫竹箫凑到唇边,一缕空灵脱俗的箫音便流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完美地追随着清怡的琴声,透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和谐幽雅。
黛玉心神渐定,唇角露出一缕浅笑,迎面正对上水溶的眸子,温润如墨玉,却又一清如水,那样的目光,让人心底滋生出无限的信任与安定,不由得越发心无旁骛,指下勾抹滑勒,挥洒自如,弹奏着名曲《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梅花三弄唤群仙,雾绕云蒸百鸟喧。蝶舞蜂飞腾异彩,丹心谱写九重天。
众人只觉得耳目一清,名利世俗在这一刻,都已经缓缓退来,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仿佛置身于空谷兰风之间一般,连来往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痴痴立着,被这一场艳冠古今的合奏征服。
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紫徽殿,在这一刻,退到一方宁静的世界,人人仿佛看到,眼前有万里冰封,千里雪飘,然而,于这样冷酷的环境下,依旧有梅花悠悠绽放,玉洁冰清,不曲不屈的个性和节节向上的气概,叫人赞叹、喜爱、感佩乃至敬仰,即便寒风飒飒,冰霜覆盖,犹自摇曳生姿,凌寒留香。
琴音缤纷如玉,一丝一缕,箫声低吟浅唱,不绝于耳,合在一起,婉转三叠,默契十足,把梅花傲雪寒霜的气质变现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弹奏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箫声在跟随琴音,还是琴音在追逐箫声,只觉得异样的合拍,异样的缠绵动听。
其时,殿外梅花吐露芬芳,疏枝缀玉,清风掠过,梅香幽幽沁入鼻尖,醉了红尘醉了心,殿内黛玉、水溶相对合奏,一个紫衫磊落,宛如玉树临风,一个粉衣清逸,似一朵轻云初出岫,明明不是一个人,却都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静静在周身流转。
如斯风姿,让人赞叹不绝,让人悠然神往,让人心中的尘念世俗尽皆滤去,只余这袅袅清音,及这一对宛如璧人的才俊佳人,久久萦绕不散。
袅袅笛声渐远,曼曼琴音渐淡,化作一丝细细的清音,朦胧似有若无,到最后,终于都低缓下来,再不可闻。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殿内静静无声,众人仍旧沉浸在这仿佛天籁的合奏清音里,只觉得回味无穷,深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