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2)
隔了半个年头,程望云偶于村落中行过,猛然天阴下雨,奔至村镇尽头是一乡馆,忙闪入避雨。恰值先生不在,众学生成团打块的玩耍,止有一披发童子,年可十三四,端坐不动,被众顽皮拖扯下来,一齐嚷道: “ 好嘴脸,装这模样,偏要你一耍。 ” 童子道: “ 不可,有客在此。 ” 众学生拖住不放,童子道: “ 放手,外观不雅。尔等定要我来耍时,可分作两班,认下原被告,待我审问一番便了。 ” 众顽皮依允,各寻对头扭结。又有几个装作门子、皂隶,排列两旁,吆喝一声,一公差跪下禀道: “ 少钱粮乡人拿到了。 ” 童子喝道: “ 怎么欠下钱粮,不行完纳? ” 乡人道: “ 久雨不晴,禾稻淹没,颗粒不收。
小的一家数口,饭也没得吃,怎能完纳钱粮? ” 童子道: “ 朝廷粮税,虽是至紧的公务,奈何口食不敷,怎好追并,宽你三月限期,再行迟误,一并问罪。 ” 乡民哈地笑了一声,跳起便走。童子喝令皂隶拿转来: “ 官长之前,擅行笑耍,左右掌嘴。 ”
皂隶将乡民打了一个嘴巴,乡民撩裙掳裤,一路骂出去了。童子笑道: “ 刁民故态,不足与之较论。 ” 两旁公人又吆喝道: “ 告状人进来! ” 两个顽皮扭结跪下。一个道: “ 哥哥恃强,占小的产业。 ” 一个道: “ 弟听内言,殴辱亲兄。 ” 童子道: “ 同胞手足,何忍争执伤情?我老爷也不打你,但愿你弟兄和睦,休听旁言。今且休论理之曲直,为兄弟的整一杯酒,求服哥哥罢了。 ” 那兄弟不服,正争嚷之间,刚值先生来到,童子忙忙地跳下公位。先生笑道: “ 好一位老爷,且请下来,受用几条竹根。 ” 童子端坐不动。先生提起竹片,劈头劈脸打去。
程望云一手挽住,劝道: “ 老师莫打,这是老夫的门婿。 ” 先生回头看了,忙弃下竹片,向前施礼道: “ 程员外,许久不会了,今日何干,得临敝馆,失瞻,失瞻。 ” 程望云道: “ 虽与老师面善,奈何忘失尊姓,先请见教,还有事奉恳。 ” 先生道: “ 学生姓邹,贱字钟庭,数年前曾在高邻章宅处馆,员外可省的么? ” 程望云道: “ 失敬,失敬。老夫今日偶尔从此经过,避雨于尊馆之中,意欲招此披发郎君为婿,敢烦老师为一冰老,万勿见拒。 ” 先生附耳道: “ 这小子年已二七,终日价狠读,巴不上三五行书哩。其父是一渔户,怎好与员外结亲? ” 程望云道: “ 老夫止瞧上这女婿,莫管他出身名望,烦老师与亲翁一说,便送礼迎婿过门。 ” 先生领命,两下相别而散。次日,邹钟庭亲到程家相拜,备将那渔父脚色说了,此事敝东慨允,但云家贫无以为聘,乞原情甚感。程望云笑道: “ 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烦为转达,不必介怀。 ” 送礼迎婿,一如胡三郎故事,不复烦絮。
原来这童子姓王,学名忠嗣,程望云以小女寿姑配之,当晚赘入程门,遍接诸亲筵宴。妈妈饮酒之际,对丈夫道: “ 长女福姑、季女寿姑,皆是员外主张,觅了佳婿。第二个女儿亲事,也该让老身拣眩 ” 程望云笑道: “ 孩儿等是院君开肠破肚生的,择女婿乃一场美事,瞧的合意,便当明讲,大家可以裁处。 ” 妈妈道: “ 远不在万里,近只在跟前。 ” 将手指着席间一个后生道: “ 这侄儿可配的禄儿么? ” 程望云点头道: “ 予亦有心久矣,奈是姑舅之亲,有碍于礼,故未曾谈及。 ” 座间老亲一齐道: “ 姑舅之子,虽难结姻,然系从堂兄妹,于理兀碍,我等愿为掌判,立就姻亲。 ” 即呼唤那后生出席,拜于程望云夫妇眼前。妈妈拔下一支簪子,递与后生为定。那后生唤做吕一鹤,乃妈妈堂侄,此时年有二旬之外,当下受了簪子,对众亲谢了。众亲又道: “ 待你父亲回来,便好完亲。 ” 吕-鹤道: “ 爹爹在芜湖收布,早晚多分到家。 ” 诸亲复令就席饮酒。当晚程望云夫妇为三女择婿已定,欢喜不胜,殷勤劝诸客之酒,直至天晓方散。
原来这九和村中两个大户,这程员外便是富户,那姓张的为之贵户。这贵户名为张令休,乃当朝司礼少卿张同休之弟,张昌宗、张易之皆系同宗,因这二人得幸于武太后,合族显耀无比。这张令休官居平凉别驾,止生一子张谧,天资颖悟,下笔成文,只是立性贪婪,举止诡谲。他父亲看上了程望云家事,向来要图两下结亲,日逐因循过了,不期数月之内,程家赘了两个女婿。当下算计道: “ 若再迟缓,则第二女毕竟也要议亲了。 ” 即央请本村中两个闲汉,一名沈鬼,一名孟大慧,同往程家求亲。程望云道: “ 张老先生既有盛雅,何不早言?今三女俱已受聘,怎好应允?乞二公善言复之。 ” 沈鬼道: “ 大令爱许那田夫,小令爱许那渔户,满村中都是知道的。二令爱尚未牵丝,何得托辞见拒? ” 程望云道: “ 那晚王家小婿入赘之时,已将第二女许与表侄吕一鹤为室,舍亲等议定,待妻舅一回,便行合卺。此系实情,非妄言也。 ” 孟大慧道: “ 老员外不要错了念头,这张爷衙内比那二穷鬼差的远哩。你老人家百年之后,也讨一碗羹饭吃,终不成靠那农夫、渔户过的日子? ”
程望云道: “ 富贵如浮云,这也不在我心上。然农夫、渔户,乃我情愿招他为婿,与二兄何干?莫说我第二小女有了丈夫,纵未受聘时,也不与那恃才轻薄子弟。二兄请回,莫行饶舌! ”
沈鬼再欲下说词时,程望云不理,拂袖转入中堂去了。二闲汉讨下一个没趣,径往张别驾衙中回话,搬下一场大是非。张令休大怒,聚集群仆商议,要害这程杀才。内中一仆,附耳献计道: “ 如此如此。管取他家破人亡。 ” 张令休欢喜,就令沈鬼、孟大慧做了眉眼,装定圈套,捉空下手。有诗为证:妖言喋喋强为媒,谁料无端构是非。
百岁良缘天已定,弯弓下石欲何为?且说程望云因沈、孟二人言语唐突,怀怒不理,进内与妈妈商议。妈妈道: “ 张别驾倚着族中权势,专一嫁祸害人,用强行事。如今也等不的哥哥回来,将就选个日子,将禄儿送与一鹤成亲,免彼觊觎生情,嫁物妆奁,从容完补。 ” 程望云从计,胡乱择一吉日,令媒人相约,临期送禄儿往吕家完姻。当晚,程家送嫁宾客正在中堂饮酒,忽然门外喊声大举,数十人明火执仗,蜂拥入来,将门窗、桌椅、围屏、玩器,一应家伙什物,尽行打碎,复哄入中堂来,口内喊叫: “ 程望云谋财杀命,还我哥子尸首! ” 一壁厢喊骂,乱纷纷打入来。众宾客见风色不好,一个个四散藏避,把那筵席上碗盏盘碟,索琅琅打得罄荆大众商议,又欲赶入内室来。
程望云暗中窥觑,已知备细,急聚集本族亲丁,雇二健仆,商议道: “ 这三五十人是张令休豪奴凶价,为着亲事不成,必驾人命,乘机抢掳,这一场人命讼事,有所不免。若使他抢去财物,做了官司本,反失下一先着了。一不做,二不休,倘这厮攻入来,烦众位努力厮打,设有差错,我自承当。 ” 众家丁仆役齐声应允,各执棍棒,于内轩软门边伺候。里边立脚未定,只听的一片喊声,推门捣壁,打入内轩,被程家埋伏之人,奋力截住厮打,只一阵打的张衙悍仆等纷纷倒退,中伤受亏者甚多。程望云率领众人,直追出门外,灯光之下,见一死尸卧于门侧,众人便欲提起丢出门外,程望云道: “ 这分明是张令休移尸害我,尔等不可轻动。地邻已经耳目,明日公厅分理便了。 ” 当夜着人管守死尸。
次日五鼓,程望云分付亲丁仆役: “ 张家如有人来行凶撒泼,仍然下死手逐他出去,待吊去尸首,再行别议。 ” 程望云分付罢,戴笠披蓑,妆作渔翁模样,从水门钻入城里,径赴州中告状。张令休也令家僮进词索命。张衙那一伙凶仆,仍旧哄入程家来,只指望趁哄抢劫,谁想程家预有准备,交手处打得落花流水,张家人四散躲避。一连厮打三日,皆是程家得胜。
至第四日,本州甄爷差官提尸检验,两下才得宁静。数日后,甄刺史差人拘集众犯审鞫。张家说,义男张丙,怀银百两,尽行抄劫,现有沈鬼、孟大慧等面证。程家说,张别驾为求婚不遂,因而怀恨,移家僮病死之尸于某门口,统仆百余人,乘机抢掳财帛,地邻等可证。程望云虽是有钱使用,奈何这张别驾势焰滔天,况且读书人官官相护,甄刺史审录一番,判断抢掳情轻,人命事大,将程望云、胡三郎且关禁大狱,再行拟罪。
远近之人,无不称冤。
此时瞿侍郎主仆二人迤逦行至嘉禾来,就于东门外关王庙中寄宿,因连朝阴雨,不能行动。这一日,正在庙中闲坐。忽见一披发童子,跪于神案之前,手捧签筒,口中暗祝,未及说得数句,不觉腮边簌簌地流下泪来。瞿琰见了,暗忖: “ 这小子为着甚事,恁般悲切? ” 即向前婉言询问。不知那童子告诉些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