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1)
诗曰:
东床坦腹重修能,恶宦徒思系赤绳。
片语不投成怨府,暗思罗网困飞鹏。
话说程望云因妈妈谈及女儿亲事,说及世上有那十三岁妇人生下儿女的,都是为爹娘的不知痛痒,把女子自小配与人去,血气不足,天癸未临,勉强入房,耗其真元,多犯血淋痨瘵之症,以致夭亡,岂非父母送却女儿性命?妈妈烦恼道: “ 凡说话,你便要扯长篇。且休替古人耽忧,把女儿正经事留心则个! ”
程望云道: “ 院君讲的是,明日整理早膳,待我吃罢,为福儿去觅一快婿。 ” 妈妈道: “ 为女议婚,必须冰人月老,怎么自去寻得女婿的? ” 程望云点头道: “ 院君呀,你女流们省的什么?凡婚姻事,用了媒妁,误煞乃事! ” 妈妈笑道: “ 你看那一家嫁娶不用媒人呢?老了一把年纪,讲这没脊骨的话! ” 程望云道: “ 那媒人只图肥腻归囊,岂顾人家成败?古人说: “ 寸丝为缕,千金不移。若听媒人之口,轻于成就,错配姻缘,追悔无及矣! ” 妈妈听了,心下焦躁,掇转身不理。
程望云暗笑了数声,即沐浴焚香,对家庙前拜祝道: “ 弟子程某,为长女福儿亲事,欲自行择婿,不知姻缘落何方位,故焚香默祷于宗祖之灵,求以香烟指示,烟气冲袅之处,便有佳婿存焉。 ” 祝罢,再拜,只见一缕香烟从中直上。少顷,一阵风来,那烟气径冲过西北上去,缥缈盘旋,半晌不散。程望云带一老仆,取路往西北上来,凡遇书堂贸易之处,便盘桓讲说,暗觅佳婿。一连走了三日,并无可意者。这妈妈气的不耐烦,发话道: “ 老迂货,多少豪门大族求亲,闭了鸟嘴不理。
今日胡厮弄,自去寻觅女婿,可知道捣鬼呢! ” 程望云道: “ 不得佳婿,纵十年也不驻足哩。 ” 次日,老程复带老仆,往西北郭外去。行至下午腹中渐觉饥馁,主仆二人同进村店吃饭。
正欲举箸,猛听田歌之声,从店门外唱入来。程望云停箸举目看时,却是四个农夫,俱头戴遮阳箬笠,身穿秃袖短衫,精赤着一双脚,肩上横担着一柄锄头,因往田里种作,这时候回家吃点心酒。内中有一少年,年可二旬上下,生的剑眉大眼,方口长耳,那一支鼻梁,圆丢丢宛如悬胆。程望云看了这一表人材,十分欢喜,一手将少年挽住,问道: “ 大哥青春几何了?
唱的绝妙歌儿,再肯见教一个么? ” 那少年道: “ 晚辈贱庚十九,那歌儿是田野间胡言消遣,怎好污太公尊耳。 ” 程望云道: “ 佳音绝通,愿求一歌,老朽倾耳以听。 ” 那少年谦辞不允。
店主道: “ 三郎,长者尊命,怎好固拒,便唱数句儿何妨? ”
那少年只得顿开喉咙,以箸作板,唱一出短歌云:南亩权栖隐,耕锄乐其生。东窗筛日影,呼朋下田?。偷闲谈古典,停耨诵黄庭。环坐树阴下,传杯三五巡。幽歌韵相叶,何必杂银筝。终日恣欢笑,巡环无主宾。视此农家乐,悠然藐利名。程望云听罢,抚掌称妙,少年捉空儿径进里面去了。程望云吃罢酒饭,一壁厢算还店帐,问店主道: “ 那后生是公何人? ”
店主道: “ 村老第三个犬子。 ” 程望云道: “ 可有妻室么? ”
店主道: “ 小店经营微薄,止可糊口而已,长郎年近三十,尚未有室,焉能彀轮到第三个儿子? ” 程望云道: “ 仆长女年甫二旬,貌虽丑陋,颇谙女工,意欲配与三郎,不识尊意允否? ”
店主捶胸道: “ 爷爷呀,折死我也。 ” 程望云道: “ 寒家虽居城内,亦以货殖菅生,愿得三郎为一佳婿,吾愿足矣。又非豪家宦族,阀阅名门,老丈不必推辞,愿行俯就。 ” 店主道: “ 人名树影,我岂不知员外富饶充足,远近振闻。村朽一室如斗,朝暮不给,怎敢与尊府结姻? ” 程望云再欲言时,食柜边转出一人,向前道: “ 大哥差矣。程员外看上三郎,愿将令爱结为姻娅,这是子侄之福,大哥何故坚辞不允?员外不嫌村俗,小子作伐何如? ” 程望云欢喜道: “ 甚好,求教姓字,以便交往。 ”
那人道: “ 小可姓胡,贱字子章,这白发者便是家兄胡子车,与舍侄等务农为生。 ” 程望云道: “ 务农乃天地间第一桩恒业,吾女终身有托矣。 ” 袖中取出一双金镯,递与胡子章道: “ 此物乃小女腕中所带者,烦叔公付与令侄三郎,执此为定,永无他议。 ” 胡子章双手接了,两下一拱而别。
程望云一径回家,对家庙前点烛顶礼。妈妈迎出来道: “ 员外可觅得佳婿么? ” 程望云道: “ 院君贺喜,已选下一个女婿了。 ” 妈妈细问 ” 住居宅第,家道如何?郎君可读书否? ”
程望云道: “ 那家子开个酒铺,茅屋数间,尽可栖身。郎君年已十九,力能耕种,足称吾门佳婿。 ” 妈妈听了,跌脚道: “ 苦耶,吾的女儿嫁与那农夫,岂不误了他一生事业?那茅草屋内,可是我家女儿安身的么? ” 程望云大喝道: “ 胡讲,你妇人家省的什么?大凡庸夫俗子,为儿女婚配,止论门第,不绚儿郎。那富贵之家,只图着聘礼隆盛,势利炫耀,把女儿双手拱献,情愿赔下妆奁,满望附势攀高,女儿一世享用。谁想嫁与那膏粱子弟,不知民情世态,倚着现成富贵,买笑追欢,挥金如土,他自有那一班一辈王孙公子耍乐盘桓,谁将你丈人老子放在眼里?及后势败财空,一贫如洗,三餐尚且不敷,妻子有何倚仗?你不见前村邵员外,止生一个女儿,凭那妈妈张主,一心要对高头壁,与城里伍刺史结亲。你想,平民之女,嫁与贵公子为妻,岂不蓬荜增辉,满心欢喜?谁想那公子从幼儿娇养,不解世务,爹妈身死之后,家业渐渐凋零,将妻子妆奁衣饰卖的罄尽,兀自朝鱼暮肉,肥嚼不止,可怜见半载之间,死于庙角,使妻子重去嫁人,这是个扳高亲的下场头。又有后镇钱社长,也生的一位女孩儿,嫁与王百万为媳。
那王百万父子使心用术,克众成家,做下的都是千年之计,不想一场大火,几场人命官司,弄得他家资消败,父子相继而亡,至今他女儿回娘家守节。这是不择贤愚,止贪财礼的样子。
故嫁女必择婿,郎君们端庄聪俊,相貌不凡者,自能立身殖业,何必恃父祖宗族之势利乎? ” 妈妈道: “ 这一片话,虽讲的近理,但婚男嫁女,必须门户相当。若与那无名小族、贫乏之家,岂不被人笑话? ” 程望云道: “ 当初汉高祖乃一亭长耳,未闻是甚名家宦族,吕太公一见,便道: ‘ 龙凤之姿! ’ 以女儿招他为婿,日后身居九五,吕太后何等受用!那刘先生虽是帝室之胄,流落涿州,以结屦织席为生计,未闻有什么财产家资,后边鼎分三国,称帝蜀都。这都是没根基的豪杰,取甚门户相当? ”
妈妈道: “ 依恁讲起来,人家养女儿的,只索与那贫寒子弟,莫想这阀阅名门。 ” 程望云道: “ 不是这等说。凡觅婿,不在乎富贵贫寒,止以郎才为重。昔日孔子说,公冶长虽居缧绁,非其罪也,以其女妻之。南容三复,白圭以其兄之女妻之。孔仲尼乃自古及今的大圣人,择下两个女婿,取其才德,岂论富贵?当今的人,止省的趋炎附势,做那呵卵脬、捧粗腿的勾当,岂识圣贤大道?多少人苟图门第,不论郎才,误了女孩儿一生一世。我男子汉家自有卓见,管教三个女孩儿不受亏罢了。 ”
妈妈道: “ 只愿如此,有甚话讲? ” 夫妻两口儿反成欢喜。过了数日,程望云接胡子章面议,送礼到胡子车家里去,随即选了吉期,迎取胡三郎赘居程宅。当日洞房花烛,宾客填门,妈妈见三郎人才齐整,谅来福儿也是合意的,彼此安心,各无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