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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三十六鸳鸯谱(下) (2)

第十一卷 第七章 三十六鸳鸯谱(下) (2)

近日盛行京腔,弋阳腔徽班次之,至昆曲,则几如广陵散矣。然吴人尚能为此调,余所心赏者,得二人焉:一曰凤林,一曰桂林。凤林字桐荪。工书,尤善钟鼎文字。能作小词,执贽申左梦畹生门下为诗弟子。生平事母极孝,出入必告,以弦歌之资奉甘旨外,购田宅于吴门为退步计。客有日暮途穷者,桐荪解囊助之,其人得不困。慷慨好义,士大夫且难,况得之梨园中人哉?足以风矣。梦畹著《粉墨丛谈》,以桐荪冠一军,良有以也。甲申之秋,桐荪度曲于满仙园,一时贵官毕集。既夕登场,诸技曲呈,无不尽态极妍,座客咸称善。翌日,金粟庵病脚僧与桐荪弹棋于汶水台茗园,桐荪出奇制胜,远出其上,病脚僧自叹弗如。是时桐荪之名噪甚,铭佩农尚衣招同徐畹荪令尹、潘东园郎中张宴于拙政园,桐荪所演诸剧,群蒙赞赏,龙门既上,声价益高。在沪相识多名流,诗词赠答,几盈卷轴,而其性情和平蕴藉,绝无时下优伶积习,洵有足多者。意琴室主谓桐荪能诗而又任侠,较近日之自命为诗人、自负为侠客者,亦远甚矣,赋二十八字赠之云:

一曲移情孰与俦,梧桐栖凤几生□。

仙心侠骨非凡品,信是梨园第一流。

桂林字蟾香。以同时亦有桂林,故加小字以别之。来沪仅数月,在三雅戏院,年止十九龄。先以桐荪为师,意韵缠绵,情致曲折,别有心授。每演《折柳》《絮阁》两出,意态逼真,听者为之神移。桂林不能饮酒,量几不胜蕉叶;又素不习拇战,惟端坐席上,人与之言,则作色。秉性聪敏,于曲谱之阴阳清浊,一见即辨。近日读秦九、柳七词,颇有所悟,戏填《如梦令》一阕,妙合宫商云。

京师素重优伶,色艺甲天下。近得此中翘楚者十人,亦堪与桐荪、蟾香并驾齐驱。有好事者特加品题,为区甲乙,操芳丛之月旦,志香国之风流,备列姓名,登之花榜,每人均比以一花,而系以一赞。

一曰兰卿。隶春桂班。芬芳幽洁,有似兰花。赞云:

宛宛幽谷,实生猗兰。

仙人采之,游戏云端。

顺风翔步,进止闲安。

唇侔鲜樱,眼晕微澜。

魏女罢缝,楚妃惭叹。

嫣愁展笑,为众宾欢。

兰卿丰格娉婷,腰肢轻亚,逸韵闲情,自然有致。比以王者之香,夫何愧焉。

二曰珊珊。隶永和班。艳冶娇憨,有似杏花。赞云:

珊珊明秀,产于燕野。

肤昭雪映,脸晕霞赭。

转喉清妙,应弦高下。

宾从络绎,贤愚同冶。

高不违俗,谑亦谐雅。

杏花晴日,以拟粲者。

珊珊容敛朝霞,眸凝秋水,圆姿秀靥,别具风流。比以杏花之绰约媚,庶几似之。

三曰三顺。隶荣庆班。清净娟妙,有似莲花。赞云:

静女其姝,丰容愉愉。

处嚣若寂,含慧如愚。

诵言则笑,听言则俞。

宾筵高张,佩□安徐。

天然之宝,无假范模。

我言匪谀,如莲出污。

三顺貌似六郎,面如满月,凌风出水,摇曳多姿。拟以荷花映日,窃谓过之。

四曰如意。隶德魁班。窈窕冶媚,有似桃花。赞曰:

娟娟如意,灼灼流光。

吹管调丝,招我由房。

隽言清辩,四座莫当。

罗衣绮襦,左右回翔。

善谑匪虐,不薰而香。

桃花犹在,刘阮神伤。

如意善于词令,齿颊流芬,含芳蕴艳,丽自天生。桃花流水,掩映夕阳,亦足以传神阿堵矣。

五曰湘云。隶涌泉班。红艳生娇,有似海棠。赞云:

颀颀湘云,北里之美。

明月照雪,清光四起。

十指削葱,双瞳剪水。

宜嗔宜笑,娇于纨绮。

高名在口,不矜以喜。

敢借春阴,护兹琼蕊。

湘云素面呈妍,清流盼,长身玉立,有如玉树临风,自然名贵。拟之露海棠,别饶润泽。

六曰素芬。隶玉莲班。烂漫绚丽,比以木芙蓉。赞云:

玉池采莲,素芬远出。

含芳佩华,皎若圆月。

娟娟丰容,珊珊秀骨。

微笑无声,清言徐发。

薄采秋花,伦拟素质。

晴江澄练,清怨未歇。

素芬娟秀微妙,有似绚烂之后,归于平淡。拟以木芙蓉,盖神似也。

七曰笑梅。隶山泉班。丰丽质粹,似芍药。赞云:

英英笑梅,壮气喷薄。

解我绣襦,披我罗幕。

任情独往,谁美谁恶。

翩翩冠玉,艳质斯托。

高屐翩跹,长裾绰约。

安仁可作,赠之芍药。

笑梅倜傥风流、端庄流丽兼而有之,故以芍药媲美焉。

八曰小翠。隶宝树班。色丽容娇,似玫瑰。赞云:

马缨花下,列屋重重。

小翠攸宅,意远态浓。

艳花当月,流波泛风。

尊酒未终,香肢告慵。

色授魂与,众宾融融。

柔枝冶叶,玫瑰攸同。

小翠具柔媚之姿,出以矜持,目可得而玩,手不可得而触,有似玫瑰。

九曰翠云。隶兰馥班。花浓雪聚,似绣球花。赞曰:

兰馥第九,美名接武。

翠云晚出,亦为时许。

温如玉润,浓若花聚。

香肩承颐,长鬓压辅。

维其静逸,无损媚□。

畴云绣球,非众芳伍。

翠云玉润珠圆,别饶丰致,绣球之比,言其实也。

十曰小卿。隶宝树班。香远质丽,似真珠兰。赞曰:

太璞浑浑,良质温温。

南有小卿,亦以色珍。

外逸中慧,迹疏情亲。

虽居嚣尘,慎于语言。

孤芳自馨,静志不喧。

敢援珠兰,窃比玉人。

诸伶皆产自北,小卿独来自南,别饶丰韵,自具芬馥,比以珠兰,洵无不宜。

徐笠云

滦阳徐笠云,武世家也。父为固原提督,战功彪炳,有闻于时。笠云少即从军,挽弓射日,跃马云,意气豪放,不可一世。尝从父猎于深山,臂鹰牵犬,纵其所如。忽有一兔,起于马前。犬逐之不得,生发一矢,中其背。兔带箭而逸,生不能舍,策马往追之。入山渐深,兔倏不见。徘徊四顾,暮色苍然。欲出山,迷其路径。勉行数百武,觉离旧程渐远。正傍徨间,遥见一老扶杖而来,鹤发童颜,类有道者。既近,生揖问:“何路可出山?”老者笑曰:“君从何处入,即从何处出,奚问为?”生见其语涉机锋,必非凡品,拱立道旁,意态转恭,复询山中可有驻足处,得以少息行踪否。老者曰:“敝庐距此颇不远。若弗嫌亵,请降玉趾。”因即携杖为生前导,生自后从之。老者步履从容,生竭力接武,追随恐后,几莫能及。

行二三里许,忽得一境,清溪屈曲,架以略,茅屋三椽,双扉临水。老者偕生过桥,以杖叩门。内有声以应者,音清脆如莺啭幽林。门启,见一十五六岁女子,素服淡妆,艳丽若仙。生不觉步为之却。老者曰:“此老夫之弱息也。生长山中,不知礼数,以早失慈荫,不免娇爱过甚耳。”女子见生,俯首一笑,逡巡自入。老者肃生登堂。虽竹屋纸窗,而笔砚图书,位置不俗。几案间多秦汉鼎彝,斑剥陆离,殊有古致。生疑老者为隐士,词益庄。须臾,肴馔杂陈,山肴野,扑鼻香来。老者曰:“日云暮矣,腹中得毋饥乎?聊饮一杯,以尽地主礼。”命婢取酒。婢以三壶进,曰:“不知客喜何酒。”老者谓生曰:“此三种酒皆非世间所酿。一曰玉液,以药化玉为浆,味甘而冷;一曰花酝,乃百花酝酿所成,味清而冽;一曰天露,于山顶以玉盘承空中之露,法制为醪,味淡而醇;饮之咸能延龄长寿,益智养神。”生曰:“皆愿饮之,俾得尽尝异味。”老者笑曰:“诺。”乃遍之。生量固豪,终席无醉容,无失仪。是夕生即宿于草堂。

晨起,老者犹未出。散步后庭,自山石下穿而过,忽得一圆洞。探身径入,则见楼台亭榭,雾阁云窗,别有一天,胸次顿为开豁。方绕回廊而行,猝闻草际悉索声,一兔突起如前状,谛视之,箭犹在背,见生急窜。生步逐之。兔入一亭,径投女子足下。女子曰:“此吾家园中所蓄兔,胡为被人流矢所伤?”抱兔拔矢,立敷以药。盖女但知顾兔而未见生也。既而置兔于地,回首见生,不觉红潮晕颊,敛衽作礼。生亦进揖,并索旧矢。女曰:“此君物耶?”生示以干上所镌己名,为述昨日事,因此迷途。女叹曰:“此兔引君入胜,殆有前缘。”继自知失词,俯首不语,薄佯羞,益增其媚。生至此妙境,形神俱丧。然不能久留,辞女而出。

回至草堂,老者已在。询何往,以游园对。老者曰:“此小女消遣之别墅也。曾观其舞剑否?”生曰:“未也。岂女公子亦好武事乎?”老者曰:“小女别无所好,独喜剑术,幼时居秦,来一海外异人,授以一剑,云是纯钢炼成,术成后人剑俱杳,然欲用时,弹指即现。君若不弃,当令尽出其所长授君。世方多事,他日即不宣力于国家,亦可恃以防身。诚精此术,出入于刀槊丛中,无恐也。”生再拜而谢曰:“此诚生平所愿,求之而不得者也。”

须臾,女至。老者代述生愿学意,生即下阶执弟子礼。女谦不敢当,但曰:“此非一时所能骤几。平日盘旋此剑,当如宜僚之弄丸,令观者但见剑光,不见人体,然后谒我,爰面授以舞剑诸法。”生习之三年,专心致志,不敢或懈。一日,剑光乍敛,女立于前,笑曰:“孺子可教也。子今外功已成,当求内功。”乃授以吐纳呼吸刚柔变化之妙。生习之。又三年,迟速隐现,悉随其意。一旦忽失剑之所在。异之,叩女质其故,并陈思父情殷,归乡念切,急欲言旋,以奉甘旨,藉以上慰高堂之属望,否则学成亦复何用,情词綦挚,言与泪俱。女子曰:“此固人子当尽之职也,安敢阻君归程,以绝孝思。明日禀之老父,当送君行。剑已在君臂中,即以赠君。惟他日如遇方外,无论缁流黄冠,勿轻用也。”

翌晨,张祖筵于后园木末亭。其地水木明瑟,风景宜人。酒半,女子出捧觞为生寿。生饮立尽。洗盏更酌,即席屈膝半跪,以奉女子,女亦不辞。女欲言中止者再,送生至园扉外遽入。老者偕生乘蹇驴出山,至前日射兔处,挥手告别,曰:“君可从此逝矣。自此一去,无相见期。如或念我,可于今岁中秋至长安西门外十里松林下,自有所遇。”言讫加鞭,绝尘驰去。

生归,父将去任,正在束装。骤睹生,不禁喜极悲生,涕堕胸膺,曰:“当年不见汝还,遣骑四出觅汝,何处不遍?意谓汝已饱豺虎矣,不料犹在人间耶?”生略述所遭,众共叹异。有曰:“此殆剑仙欤?子习是术,虽不得仙,亦近于侠。”生父恐骇物听,嘱生秘之。

生以老者约非无因,于中秋前数日蹀躞西郊,冀得一见老者颜色。中秋日适值狂风骤雨,松林中不能驻足,乃乘舆往来其间。日将暮,消息杳然,倦将返矣,忽见虬髯健仆,驾一车至,绣下垂,仆人停车四顾,若有所俟。见生,猝问曰:“此间有徐笠云,君识之乎?”生曰:“仆即是也。何事相觅?”曰:“有一书奉投,专送小娘子至。”仆即向车前禀白,女子搴帘授书。略睨之,皓齿明眸,天人也。生读其书,知为山中老者所寄,中言:“本欲以弱息奉箕帚,永侍君子,惟因剑术已成,将登仙籍,不愿再履尘世,今特送莼香来,以了前缘。莼香,老夫之侄女也。识字知书,深明大体,必能内主中馈,外相夫子,克兴其家室。世无用君者,君术勿轻试。三湘七泽之间多异人,或可居也。学道有成,四十年后可一会于峨眉山上。幸勖前修,君其勉旃!”末署“赘翁吕端奉书”。于是生始识老者姓名。迎女至寓,仆即辞去。告之堂上,然后合卺焉。

生旋登拔萃科,以选用知县,出宰湖北。时有幼妇与僧通,谋杀其亲夫者,僧已逸去,无从缉获,提妇研鞫,妇坚不承。妇容貌妖冶,言词宛转。堂上下听者群言其冤,扑之如击败革,初无惨容。生疑之,姑命幽之囹圄。逮夜方治文书,倦甚,隐几假寐。忽觉窗隙飕作声,灯畔旋风起,盘绕不定。生异焉,投以案上砚,一人植立于侧,秃首而宽袖,僧也,目灼灼如鬼状。生诧问:“来此将何为?”曰:“特来刺君。不知何以不能隐形,难以下手,此殆天数也。请即置我于法,我即妇之所欢,手刃其夫者也。妇实不预谋。士君子断狱,毋枉亦毋纵,君其识之。”生呼众至,缚之,卒按律上详。弃市之日,妇与僧神色扬扬自若,首虽陨地,身犹僵立不仆,腔中绝无滴血;群见有小人二自腔出,仿佛僧与妇状,冉冉上升。生亦目睹。忿然曰:“岂有修成剑术而为此坏法乱纪之事乎!”掷剑向空,二小人随剑俱堕,身首异处,倏忽入地而没,旋即尸仆血流。生归,向女缅述其故。女叹曰:“君作事亦太孟浪,胡再不谋?此乃师伯伽勒之及门。师伯以异类证正果,所授弟子,往往炼魔入道,以鸣奇幻。今君杀之,彼必报复,窃恐君非其敌也。吾将求之姊氏,解君之危。”言讫,耸身入云,不知所往。生后亦无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