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如烟
回家，好温暖的词汇，一路上，她听到闪烁的星星在歌唱。
——
车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着迷离的光晕，苏哲阳开着车行驶在夜幕中。
隔着玻璃窗，青浅歪着头，眼睛忙碌地追随着不断后退的景物。似是把这当成乐趣，她的神情顽皮，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
当车子在自家门口停下，她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爸爸，哥哥，青浅回来了。
然而迎接她的是满院的漆黑。推了推门，锁住了。
没关系她有钥匙。
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青浅不安地往屋子里走。
已经睡了吗？睡得好早。苏哲阳跟在青浅的身后，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自己也太急于讨好青浅，他应该事先打通电话来。
没有人？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整间屋子没有爸爸、没有哥哥，就连佣人也不见的踪影。
爸爸呢？哥哥呢？
脸上的喜悦早被慌乱替代，林青浅迷惘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她全身发冷。
“青浅，先坐下来，我给易淳打个电话，说不定他和爸爸忘了咱们要来的事儿，凑巧出去了。”哲阳扶着青浅坐了下来。
出门了？不是消失？青浅的眸子渐渐恢复正常，她听话地正襟而坐。
掏出手机，哲阳拨了电话给易淳。
从苏家逃回了医院，父亲还在沉睡中。
向照顾父亲的护士询问了情况，林易淳回到病房，陪着父亲的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向窗外的他，一脸沉思。
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一动不动地，一坐几个小时。
直到手机的电话传来轻微的震动，他终于有了反应。望着手机上的号码，他不自觉地皱眉。
父亲还在睡。他推开门，走到医院长廊的尽头。
“喂，……”
“易淳，去哪儿了，我和青浅回来了……嗯……在林家，没看到你和伯——爸爸，青浅她——？”
“回林家了？”林易淳打断了哲阳的话。
“嗯——临时决定回来的，你和伯父怎么都不在？”
……和青浅在林家……回去了，却不是和他。
不肯和他一起回去，只因他不是哲阳？简单地向苏哲阳说明了情况，易淳扯动也苦涩的笑。
他的“妹妹”真知道怎么打击人？缓缓地收起手机，他伫立在那儿，静待了片刻，才又回到病房。
“有事？”林乔生已经清醒，易淳阴郁到极致的脸色是他不曾见过的。
“嗯，哲阳带青浅回去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父亲，思忖道，青浅已回了家，这事儿瞒不了太久。
而林乔生也在想这个问题，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再不见怕是没什么机会了。想到这儿，他说：“易淳，带青浅来吧，那孩子回去见不到我，肯定急坏了。”
青浅在陌生的环境里能捱到今天，已经不错了。那是个听话的孩子，单纯得令人心疼。林乔生只要一想到女儿，心里的负疚感就多累加一层。可是为了易淳，他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想让易淳自由。
像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易淳心酸地问道：“为了我，才急着把青浅嫁出去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易淳。林乔生语重心长道：“易淳，我不想你背着包袱过一辈子。”
“男人不都要娶妻生子？怎么可能都是包袱？”易淳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浓郁的沉重，“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和青浅没有血缘关系。”
林乔生心里不由一突，易淳话里有话，难道他的言下之意是——
“如果我告诉你，你准备怎么做？娶青浅？我说过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易淳，你用泛滥的亲情怜悯青浅，对你，对她，都不见得是好的选择——”
“人的感情会变的不是吗？也许早点知道青浅不是我妹妹，早点知道，或许那样的感情不是亲情。”打断父亲的话，易淳的喉咙发疼。
易淳的话没说完，但看他痛苦的表情，林乔生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紧盯着易淳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证实自己的想法。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定定地望着父亲，那双眼睛深藏着浓厚的忧郁。现在的青浅只能是哲阳的妻子，他的“妹妹”。
亲情转化为爱情，林乔生怎么没想到呢？可是如此以来，易淳怕要一辈子都受束缚。
“青浅会成为你的束缚，这样做真能幸福吗？”
“谁又会知道，这种束缚不是幸福？”
是呀，谁又会知道？也许他错了，错在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林乔生眼眶湿润，易淳把青浅放在首位，青浅何尝不是如此？把青浅交给易淳，是他最放心不过的事情了。
现在还不迟，只要告诉易淳那份协议的内容。
“易淳，其实哲阳和青浅——”
林乔生刚要开口讲明真相，被突来的推门声打断。
“伯父，醒着呢，哦，易淳也在啊。”进来的是黎若菲。因为三五不时地去林家，林乔生一住进医院，她就是知道他的病情。而后异常勤快地天天往医院跑。
看到黎若菲，林易淳冷淡地点了下头。
每次都把她当陌生人，黎若菲很受伤。
“若菲呀，这么晚还来，辛苦你了。”林乔生不得不打圆场，在易淳的帮助下坐起了身。
“不会，我给伯父煲了点汤。”黎若菲强颜欢笑，她拿出保温壶，盛出了一小碗，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过去。
看来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
病房里一阵沉默。
“易淳，有若菲陪着，你先回去吧。”
迟疑了一下，林易淳出了病房。
轻啜了两口，林乔生把碗放下，长叹了一口气。
“伯父，不合您的味口？”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汤很好喝，——”好疲惫，林乔生顿了一下，“爱上易淳很辛苦吧？”
“伯父。”若菲因林乔生的话而哽咽，“是我不好。”
不肯接受她的爱意，肯定还在怨她把青浅变成现在的样子。
看着泪眼婆娑的黎若菲，林乔生不忍再苛责。那件事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而且大人还会犯错，更何况当时她只是个孩子。
“不要太自责了，谁也不能怪，那是青浅的命。”
黎若菲因林乔生的话，轻泣。
那年她十二岁，青浅五岁——
“姐姐，姐姐。”
托儿所的下课铃声一响过，小青浅就兴奋从椅子上跃了下来，一路小跑冲到了园门口。
若菲已等在了那里。
“姐姐，哥哥呢？”晃着小脑袋转了三圈，小青浅也没看到哥哥的身影。
“走啦。”若菲不耐烦地命令道。
“我——我要——等——哥哥。”青浅小小声地说，她不明白，平时对她疼爱有加的姐姐，这会儿为什么凶巴巴的？
“不要吵，我就是来带你去见易淳的。”不算温柔地牵上青浅的小手，若非也不管她能不能跟得上，拉着就走。
姐姐今天可能心情不好，那她可要乖乖地听话了。
安静地任由若菲拉着她的手，青浅走得很吃力。
黎若菲并不是心情不好。她不喜欢林青浅，甚至是讨厌。对青浅好，完全因为她是易淳的妹妹，而若菲喜欢易淳。
若菲班里的好几个女生都暗恋易淳。易淳学习好，人长得帅。她们都嫉妒若菲是易淳的青梅竹马，可以和易淳走得那么近。可是她们不知道，若菲嫉妒的人却是青浅。
自从林妈妈生了青浅后，易淳除了上下学和她一起，就不跟她玩了。每次叫他，他都说要照看妹妹，总是妹妹、妹妹地挂在嘴边。
如果不是她厚着脸皮跟着易淳，易淳怕是早就不理她了。
所以若菲特别、特别讨厌青浅，都是因为她，要不是她，易淳不会疏远她。
而今天易淳不在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去蛋糕店取生日蛋糕，易淳的爸爸不在家，他要给自己的宝贝妹妹过生日。
“姐姐，慢——慢点。”努力地迈着小腿，青浅还是跟不上黎若菲的步子。
啊，痛。青浅一点撞在了若菲的身上。
姐姐怎么又不走了？青浅揉着撞得生疼的鼻头，偏着头不解地看着她。
“浅浅，想不想早点见到哥哥？”走到他们经常路过的小公园，若菲颇有心眼地问。
“想。”青浅单纯地点头。
“那你在这边等好不好？”牵着青浅把她放在公园一隅的小水池旁，若菲蹲下身子，柔着嗓音哄她。
“不可以和姐姐一起吗？”一个人在这里，她会怕。害怕姐姐会丢下她，她去拉若菲的手。
“不可以，你走得太慢了。”甩开青浅的手，黎若菲嫌弃地说。
今天的姐姐真的好凶！
“那——好吧——姐姐要快快回来哦。”
“嗯，乖乖的，不要乱动哦，姐姐去去就来。”
哼，吓唬吓唬她，看她以后还敢那么黏着易淳。
黎若菲前脚刚走，青浅就被若菲班里的几个男生围住了。
“哟，小妹妹在等谁呢？”
“我——我在等哥哥。”
“哥哥，哪个哥哥？”
几个男生恶质地去扯青浅的辫子。他们知道她是林易淳的妹妹，早看林易淳不爽了，终于让他们逮到了机会。
“痛。”青浅害怕地往后退。
“痛？不会吧？”几个男生夸张地笑得很大声，然后交换恶意的眼神。
下一秒，小青浅被推进了一尺左右深的水池里。
跌坐在水池里，青浅委屈地放声大哭。
“哭什么哭？”一见她哭得那么大声，几个男生怕引来大人。二话不说把她的头按进了水里。
好难过，嘴巴、鼻子都进了水，耳朵嗡嗡的直响。
大概过了几秒，她的头才得到自由。
“呜呜……”她哭得更大声，一边哭，一边喊，“哥——哥——哥——哥……”
还哭？烦死了。
再一次地把她按进水里。
呼吸好困难，她努力地挣扎着，小手在空中挥动，羸弱身子无助地承受着灭顶之灾。
哥哥……哥哥……快来救她……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青浅哭一次，他们按一下，仿佛把这当成了一种好玩的游戏。
直到青浅再也哭不动了。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她想起中午坐在她隔壁的玲玲说，没妈的孩子最可怜了。她说才不可怜呢，她有哥哥还有爸爸。可是现在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不来救她，她好难过，“妈妈，救我……”
林易淳找到青浅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那样子如同被他丢弃在地上破碎不堪的生日蛋糕。依稀之间，他还能听到她支离破碎地叫着哥哥。
那件事之后，黎若菲就再也没见过林青浅。如果不是和易淳重逢，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青浅了。
虽说对青浅她是愧疚的，可是有件事她不能不说。咬了咬下唇，黎若菲抬起头望着林乔生说道：“伯父请不要说出您与哲阳的协议，因为——因为我怀了易淳的孩子。”
他们的谈话她听到了，当时她就站在病房门口。
“若菲，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林乔生不可置信地直视黎若菲的眼睛。
黎若菲镇定地又重复道：“我怀了易淳的孩子。”
怀了易淳的孩子？林乔生的胃骤然紧缩，他呼吸不顺畅起来，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滑落。
伯父情况不对劲儿，吓得若菲慌张地大叫，“医生，医生……”
林易淳带着青浅回到医院时，林乔生已进了加护病房。
“你又做了什么？”站在病房门口，林易淳抓住黎若菲，冷冷地问。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回来就听到这个噩耗，他不能不怀疑黎若菲。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伯父和我在聊天，没想到聊着，聊着，他就——”黎若菲一脸的委屈。
“易淳，你冷静一点儿。”哲阳上前阻止易淳，得知林乔生有病的消息，已够他震撼了，没想到来了医院，竟是这种状况。
青浅也在这里，不能吓到她，强压着怒火，林易淳寒着嗓音：“走，我不想看到你。”
“易淳，我——”黎若菲还想为自己争辩。
“若菲你也累了，明天再来吧。”哲阳打断了她，示意她先离开。
张了张嘴，黎若菲不安地望向林乔生的病房，她虽心不甘，也只能无奈地先离开。
握着爸爸形如槁木的手，林青浅异常的安静，不哭、不闹，她静默地望着父亲苍老憔悴的面容。
“青浅，她——没事吧？”过于平静的接受，更让人担心。
“没事，也许青浅远比我们想的坚强。”注视着青浅，林易淳心潮起伏。
当青浅知道父亲病倒在医院，她也只是默默地点头。了然的态度令他怀疑，父亲早告诉了她这件事。既然知道为什么隐瞒，他曾经是她最亲的人不是吗？也就个把月时间，他的“妹妹”已经变得不为他所熟知了。
“哲阳，你先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工作？”
“可是……”来回的折腾，时间是不早了，但在这种情况他回去又有点不合适。
“不用担心，青浅我会照顾的。”他的“妹妹”一时半刻是不会离开病房的。
“那好，有问题打我电话，明天安排了工作就过来。”
只能对易淳说抱歉，他不能丢下公司的工作。
送走苏哲阳，易淳一语不发地望着青浅。她依旧维持那个姿势，沉静的侧脸，越发令易淳感觉陌生。
时间在分秒之间流失，夜越来越深，没有声响的病房里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青浅先到那边休息。”那样的沉静不该是青浅应有的表情，林易淳忍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他轻拍她的肩膀。
青浅猛地回过头看着哥哥，他深邃的眼睛里有着她不懂的深沉。
“乖，去睡。睡醒了就能看到爸爸和往常一样了。”易淳的声音暗哑。
真的吗？醒了就能看到和往常一样的爸爸？
任由哥哥拉着她，把她安置在病房里的那张空床上。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
帮她盖好被子，林易淳去关灯。
不要走。青浅一脸恐慌的拽住他的手。
“睡吧，我不走。”摸摸她的头，林易淳坐了下来。
握着易淳的手，她歪着头，弥望躺在另一边的父亲。
“别看了，会醒的。”林易淳的大掌覆在青浅的双眼上。
睡吧。睡醒了，爸爸就和往常一样了。青浅自我催眠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今晚，父亲醒不来的话，就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如果父亲走了，那他和青浅的牵系，也会被时间和距离湮没吧。没有血缘关系所维系的亲情，少了羁绊，多了疏离。
他就只能在边缘的地带做着她的“哥哥”。
他为这样的结局感到痛彻心扉，他不是傻瓜。自己的心意并不难察觉。他爱上了他的“妹妹”。
在苏家看到她寂寞身影的瞬间？还是得知青浅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一刻？或许，更早以前已经隐隐地蛰伏在心中？
然而，答案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分别的时候，他能不能潇洒地说再见？能不能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青浅浅浅的呼吸声，他收回那只覆在青浅双眼上的手。
贪看她的睡颜，他的心仿佛在不知不觉中缺失，那空荡荡的位置要拿什么来填补才会不痛？
……
易淳守了一夜，林乔生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但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浑浊的眼眼睛里毫无光彩可言。
易淳低唤了声青浅。然后摘掉了父亲的氧气罩，
而睡得不安稳的青浅，一听到哥哥的声音立即睁开了眼睛，急忙下床的她紧握父亲的手。
爸爸醒了。哥哥没骗她。
“爸——爸——”
刺耳的音色却意外的好听，林乔生虚弱地微笑。
只是女儿的脸庞比结婚那会儿更瘦了，她过得并不开心。
颤抖着手想要去抚女儿的脸，但无奈的是他已经无力抬起来了。只能用浑浊的眼睛，诉说他的疼惜。
弥留之际，他的一双儿女都在他身边，他是欣慰的。可是，撒手人寰之后，他所留下的女儿真的能得到幸福吗？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早点告诉易淳真相，自己会不会更放心呢？
紧紧地盯着易淳，他似乎想要说话。
易淳连忙附耳在林乔生的嘴边，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个名字，而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终究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他牵挂的世界。
易淳心一惊，他看向旁边的仪器，杂乱无章地跳动心电图，在瞬间变成了一条直线，并无限地延伸下去。
“爸——”探了一下鼻息，易淳沉痛地喊道。
爸爸又睡了吗？
青浅一阵颤栗，瞪大眼睛的她惊恐地拉了拉易淳，易淳眼眶微红，嘴角勾出一抹不太成功的笑意。
“青浅，我们和爸爸一起回家好不好？”
可以一起回家了？
看着林乔生了无生气的脸，青浅的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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