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旧书贩门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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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数人是看不见的,惟有对行家,对意气相投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这些书籍行家全都知道雅科布·门德尔。正如谁要询问某种音乐书报,就会到音乐之友杜去找欧塞比乌斯·曼迪车夫斯基。他头戴灰色便帽,和善地坐在那里,周围是卷宗和乐谱,只要他一抬头,便能笑眯眯地解决最困难的问题。又如直到今天,谁要从旧维也纳的戏剧和文化中得到启示,谁就肯定去找人所共知的格洛西神甫,同样,维也纳若干嗜好书籍的人,一遇到某个特别硬的坚果要咬开时,就会自然而然,坚信不疑地到格鲁克咖啡馆去找雅科布·门德尔。如果在这些人来求教时,谁能从旁观察门德尔,就会使像我这样好奇心重的年轻人产生一种特殊的快感。如果有谁拿来一本次书搁在他面前,他便轻蔑地敲敲封皮,只咕哝一声“两个克朗”了事。相反,如果是某种珍本或孤本,他会毕恭毕敬地把身子往后挪动,在书的上面垫上一张纸,仿佛他突然对自己那肮脏的、沾满墨水的、指甲缝里全是黑垢的手指感到害羞了。随后,他怀着莫大的敬意,小心翼翼地一页接一页地轻轻翻阅这本罕见的书。在这样的时刻,谁也无法使他分心,正如一个真心诚意的教徒在祈祷时,是谁也扰乱不了的。事实上,这样的仔细观看,抚摩、嗅探、掂量,这样的每个动作,都像是仪式上的,是前后次序有定规的宗教礼拜仪式上的。他的驼背前挪后移,一边咕哝着,哼哼着,搔头发,发出一些引人注意的元音。一个延长的,几乎是深感惊讶地吐出的“Ah”和“Oh”,表示醉心的欣赏;如果发现缺页,或者有一页被虫蛀了时,便是一声急促的、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Oi或Oiweh”。末了,他恭敬地把这本厚书放在手上掂量,半闭着眼睛,把这个笨重的长方形又闻又嗅,宛如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在闻一朵晚香玉时那么动情。在进行这一套有点麻烦的程序的时候,书的所有者当然得耐着性子。但是,在检查结束之后,门德尔便会热心地,甚至是热情地提供情况,而且少不了要添上种种涉及面很广的有关轶事,以及关于同类版本价格的富于戏剧效果的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仿佛变得开朗了,年轻了,有生气了。只有一件事会使他感到极度愤慨,那就是某个初到此地来的人,要为他作了这番估价而付钱给他。这时,他会气愤地断然拒绝,就像一位画廊顾问气愤地断然拒绝某个到处旅游的美国人为了他的讲解而要往他手里塞小费。因为能允许门德尔把一本珍贵的书拿在手上,就等于能允许别人同自己心上的女人相会。这些个瞬间便是他们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夜。能左右他的惟有书,从来不是钱。因此,一些大收藏家,其中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创建人,都想请他当他们的图书馆的顾问和采购员,但是枉费心机,雅科布·门德尔一概拒绝。他只想呆在格鲁克咖啡馆。三十三年前,他,一个驼背小青年,胡子还是黑色的,又细又软,前额上是涡形鬈发,从东方到维也纳来学习,想得到犹太法学博士学位。但过不久,他离弃了严峻的惟一的神耶和华,投身到光彩夺目、变化万千的书籍的多神世界中去。当时他首先找到了这家格鲁克咖啡馆,它渐渐变成了他的书坊,他的总店,他的邮局,他的世界。如同一位天文学家,孤寂地站在天文台上,通过望远镜的圆孔,天天夜里观察无数的星星,观察它们神秘的运行,它们变化莫测的混乱无序,它们的熄灭和复燃,雅科布·门德尔则在这张四方桌旁,通过他的眼睛,观察另一个同样永恒地运行着、变化着书籍的宇宙,观察我们的世界之上的这个世不言而喻,他在格鲁克咖啡馆是被视若上宾的。在我们的眼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与其说靠音乐家、《阿尔赛斯特》和《伊菲革涅亚》的作曲者克里斯托夫·威利巴尔德·格鲁克的庇佑,倒不如说是同门德尔的无形讲坛联系在一起的。同古旧的樱桃木柜台、两张绿呢打满补丁的台球桌和铜咖啡壶一样,门德尔也是这家咖啡馆财物清单上的一件动产,他的桌子如同一处圣地似的受到保护。

因为他有无数的主顾和询问者,他们一来,店里的职工就很有礼貌地硬要他们吃点、喝点什么。所以,他的科学所赚来的钱,较大部分实际上流进了领班道伊布勒挂在屁股后面的那只大皮包里。反过来,旧书贩门德尔也享有多种特权。打电话免费,他的信人家给收,还替他办各种事情;年老、正直的厕所清洁女工替他刷大衣,钉钮扣,每周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家替他到邻近的饭店去取午餐,只有他一人能得到这种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亲自来到他的桌子旁向他问好,埋头在书堆里的雅科布·门德尔自然多半没有察觉。早晨八点整他进店,直到人家熄灯时他才离开。他从来不同别的顾客说话,也不看任何报纸,有了什么变化他都不会发现。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纳先生彬彬有礼地问他,在电灯下读书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气灯黯淡、抖动的光线下读书要好一些,他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呆望着电灯泡。尽管安装电灯花了好几天时间,又敲又凿,又吵又闹,这样的变化他竟全然不知。只有数以十亿计的黑色纤毛虫般的铅印文字,通过眼镜框的两个圆孔,通过两个闪光的、吸收着的镜片,过滤到他的大脑中去,其余的一切事件,均似无谓的喧哗,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他确实就在这一个地方,在这张四方桌旁,阅读、比较、计算,度过了三十多年,度过了他一生中全部清醒的光阴,像做着一场持续的、惟独被睡眠中断的梦。

因此,当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门德尔宣示神谕的大理石桌子空空的,仿佛立在这间屋里的一块墓碑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感。现在,人到中年时,我才懂得,有多少东西随同每一个这样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为在我们这个无可挽救地变得愈益单调的世界上,一切独一无二的东西日复一日地变得稀罕珍贵了。接着,我想到,年轻而无经验的我,当时出于一次深刻的预感,曾经非常喜爱这个雅科布·门德尔。可是,我竟然忘却过,尽管是在战争的年代里,是我在一种像他那样专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情况下,但也不应该啊!现在,面对这张空桌子,我感到羞愧,对不住他,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的情况又怎样呢?我招呼侍者过来,向他打听。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对不起,我不认识他,我们店里不见有姓门德尔的先生来过。不过,领班也许会知道的。领班腆着尖肚皮笨重地移动身子慢慢蹭过来,他犹豫着,思索着:不知道,连他也不知道一位姓门德尔的先生。不过,我要打听的是不是曼德尔先生,弗洛里安尼巷的缝纫用品店的曼德尔呢?我觉得嘴唇上有一种苦味,万物无常的滋味:如果风已经把我们脚后留下的最后的痕迹都吹掉的话,那么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一个人,在这间若干平方米的房间里阅读、思想、谈话、呼吸了三十年,或许四十年。可是,仅仅离去三四年光景,来了一个新法老,便无人再知晓约瑟了,在格鲁克咖啡馆里也无人再知晓雅科布·门德尔,旧书贩门德尔了!我几乎有些恼火地问领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纳先生交谈呢?旧职工里还有没有谁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纳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这家咖啡馆卖掉了,他已经故世了,原来的领班,他现在在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产业过活。没有了,再没有人在这儿了……对,有了!有了!施波席尔太太还在此地,厕所清洁女工(俗话叫做巧克力太太)。不过,她肯定记不得一个个的顾客了。我随即想到:雅科布·门德尔这个人人家是忘不了的,于是,便让领班请她来见我。

她来了,施波席尔太太白发蓬乱,有点水肿的腿一步一步从厕所间走来,一边还在匆匆地用布擦她通红的手,显然是刚打扫完她那阴暗的小间,或者刚擦完窗户。我立刻由她的慌张神态察觉,这样突如其来地把她叫到前面来,叫到这家咖啡馆里高雅房间的大电灯下,使她不高兴。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种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种十分小心地压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贵干呀?但是,我刚开口打听雅科布·门德尔,她就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她抖动着耸起肩膀。“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竟然还有人想着他!是啊,可怜的门德尔先生。”——她几乎在哭泣了,她感动极了。老年人逢到别人使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岁月,回忆起某一段已被遗忘的、美好共处的光阴时,总会这样的。我问到他是不是还活着。“哦,我的上帝,这个可怜的门德尔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经有七年了。这么一位可爱、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认识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进店时,他已经在这儿了。

说起他们是怎么弄得他死去的,这真是件可耻的事情啊!”她越来越激动了,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