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呼吸,四指屈入掌心中,背后的凉风贴在背脊上,接着忽的后颈上一暖,已被他的手擒住,然后掌心往下,将一颗冰冷刺骨的珠子压下来。
“呃……”剧痛刺入脊柱,浑身都疼得抽搐,背上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只觉得那圆圆的一个物事像是刚从冰窟里取出来一样,又冷又凉,一寸寸往里递进来,骨头都要被挤得断裂。
“疼……”我咬着送入口中的手指,依旧不自禁的出声,额上湿湿滑滑,汗珠滴落,嘴唇都在微微的颤,尽可能的忍受着背后仿佛无休止的痛楚:“停……停下来……”
我甚至希望那不是一颗珠子,能像钉子或者坚针一样,一下子就将那里刺穿,也不用忍受现在这么漫长的折磨。
我开始不由自主的挣扎,想从石床上起来,然而刚才盖在身上轻如无物的丝被,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令我无论怎么都抬不起半分,腿在杯下不停的踢蹬着,不过多时浑身都起了汗,身后的手终于拿开,那珠子好像嵌入了我的脊柱里,后颈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挤压还是什么,僵硬的无法移动分毫。
大司命一言不发,再次抬手,又一颗珠子从棺木里飞出来,他擒到手中,隔着几寸骨节,按向我的脊柱下方。
“啊……”我下半身被疼痛激得往上猛的弹起,再被他空着的掌心抵着后腰,慢慢的按回去。
皮肤在他掌心下不断的颤抖,被汗水密密的覆了一层,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掌心撑着粗糙的石床表面,眼前火焰的光在沾满湿润的眼眶里扭曲,火舌****着瓦罐,浓浓的药味袭入比平时敏感几杯的鼻息,淡淡黄色的娑罗棉棺木上面一朵一朵的莲花都像是要跃出木板,怒放出来。
大敞着的棺木口下面是看不透的深黑,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在我眼眶里浮起淡淡的波纹,静静的窥视着我的痛苦。
我盯着那处,张口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臂上,将喉咙中的呻吟堵了回去,借着手上的疼痛来分担注意力,眼眶虽然早就湿润,我将头微微抬起来,目光越过棺木看白硬的洞壁——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哭……
为了活下来,为了得到这一切,我亲手毁掉了灵萱的魂魄,埋葬了她的过去,夺下了这个身体。
我现在的疼痛……是另外一个人死也惦记着,恨得咬碎银牙的也得不到,直至魂飞魄散也没能企及的……
我怎么能哭。
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直至成神。
就算一路都是荆棘,它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再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
珠子一共有九颗,七颗列作一排,嵌入了脊骨,两外的两颗一边一个,钉入了琵琶骨的中心,最后一颗珠子钉进去的瞬间,我终于放开已经一排都是深深牙印的手臂,浑身虚脱的倒在了石床上。
迷糊中有药汁浇洒在身上,缓解了入骨的疼痛,湿淋淋的药汁和丝被交缠着,像是一个巨大的茧,紧紧束缚身体,一滴凉凉的,滴在额头上,顺着脸颊蜿蜒盘旋,汇在下巴,滚落在石床上。
骨头里面像是有火在烧,先是隐隐的九簇,舔着表皮,在皮下渐渐的交汇融通,如血液循环一样的自然,如鱼得水。
热腾腾的气息游走四肢百骸,一个一个的亲吻过手指足趾,再汇在脊背上,一圈又一圈。
我好想能感觉到它们在哪里停留,感觉到每一个被温柔抚过的穴位。
恍惚中有一只手轻轻拨开我覆在脸上湿淋淋的发,他也在喘息,似乎为我用了不少的力气。
冰凉的指触在我的脸颊上,声音很轻,似责怪,却又带着淡淡的疼惜:“傻孩子,疼就哭出来,师父又不笑话你……”
这么温柔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想要回答,气息却堵在了喉口,那里也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最终只从喉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丝被重新拉上,覆住了我湿淋淋的后背。
……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的溪毒山顶。
背上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我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的暖洋洋的气息跟着我的念头在体内流动,我将手取出来,看着自己的掌心,暖流汇聚到那里,轻轻反手一推,骤然感觉一阵气流带得袖间风息流动,直击向紧闭的门。
就在这个时候,大司命端着药从外面走了进来,而这劲风似乎不偏不移,直接击向了那个碗,他似乎没有料到,眨眼间那药已经从掌上飞出,跃向门外,咔嚓一声隐约的响。
我心里发毛,忙坐起身来,看他脸色没有变,眉梢微微抬起来,盯着我看了片刻,理着被风带得有些凌乱的衣袍转身出门:“药炉在院里,自己去熬。”
片刻之后,我已经梳洗完毕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不断的往炉子里扇风,不时的微微偏头,用余光打量着躺在树下凉椅上持一本书缓缓翻着的人。
“师父?”手腕还是会酸软,我停了一停。
“嗯?”他缓缓翻了一页,似是终于了了一桩烦心事,神色难得的悠闲。
“您……您给我换骨,算是……瞒着东皇……吗?”我想了想,还是把作弊两个字隐了去。
他头也不抬,漫然道:“便是公然助你,他又拿我如何。”
“那……”依旧疑惑:“您就在这里,没有关系吗?”我记得大司命是掌管人世间所有生物寿命长短的……但是光是我昏迷期间每天三次喂药不辍,就知道他已经接连三天没有离开溪毒山了。
他持书靠在凉椅背上,语气仍旧是不咸不淡:“我不伤人,无故夺人性命,就算守职。”
“……”
当神仙真闲,白拿着俸禄享着祭祀,不用办事。
心中浮现了一个怪异的念头——千百年之后废除了大司命的祭祀,会不会就是因为……渎职?
这念头我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只得低头加快扇风的速度将这怪异想法驱出去,看着火苗腾起舔在瓦罐上,不禁好奇起换骨之后,这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同,也没见劲大啊……
他忽的抬眼,狭长双目平静无波的扫过我的脸:“你若思念那罗浮少年,待你上九重天归位,可以将他领到空桑山上去,成百年之好,不必急于一时。”
我手上的动作顿住:“师父……”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又心虚微微偏开了:“我不是……”
“那是……?”他却不经心,似乎只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管,手中的书垂下,轻放在手边,枕在椅背上阖着眼。
我忽然没了解释的兴致,再者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何要跟着穑波走,灵萱这一节是跳不过去的。
“也不是……就是了。”我不知道自己回答这算什么,他也没有再追问,静静躺在躺椅上。
合离树树叶已经有了初落的迹象,不时的飘落几张,山风轻柔。
我专心的将药熬好,再抬起头之时,他似乎已经睡着了,紫色树叶停栖在衣襟袖间,白衣被叶间的细缝照得斑斑驳驳,阳光直润之处,那白色轻盈得好像要浮起来,他睡着的模样很平静,双眉展开,浅色的双唇抿作一条淡薄而清冽的线。
我对着这幅赏心悦目的美景,却忽然想到了灵萱死在他怀中时的样子,心中微凛,扭转开头将药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下去,借着苦涩,压下了心中异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