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近乎甜蜜的黑幕,沉沉的,恍恍惚惚中我意识到自己是睡着了,又很惊讶于竟然睡得这样沉,一个梦也没有做。眼前闪过淡淡的火光,干燥温暖,身上的伤口似乎在以我能感觉得到的速度愈合,真气流转,浑身暖洋洋的,难得的平静让我忍不住的多睡了一会儿。
一个柔软的东西扫在鼻尖,我禁不住痒伸手去抓,抓了个空。又再要睡着,那东西又逼过来……这么反复几次,心里无端端起了一层怒火,眉心稍动了一下,眼皮有些沉重,还是艰难的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山洞,还有洞口淅淅唰唰的雨帘,模糊了一下,慢慢清晰起来,集中的眼前一条雪白的羽毛上,握着羽毛的手白皙修长,将羽毛缓缓转动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我,直到我与他的目光对上,方缓缓将羽毛收入蓝衣宽袖中。
“……野狐丝?”昏迷之前的情景在脑海里重放,我无暇计较他刚才的小玩笑,转头四处寻找,看见洞壁下方干草垛上穑波安静的沉睡着,山茶静静的守在火堆边加柴火,而那只雪白的小凤凰正窝在我的腿弯处,被我的动作惊醒,眼睛眯了眯,在我腿上蹭一下,又将脑袋藏了起来,羽毛盖住火光。
这情景平和安定得不像话,仿佛一整天的浴血奋战都是一场梦。
野狐丝站起身来,对我说了一句:“我去弄点吃的。”便直接走入了山洞外的雨幕中。
我嗓子发哑浑身酸疼,提起一口气站起来,动了动胳膊和腿,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向山茶打听之下,才知道我昏迷以后野狐丝便就近找了这个山洞,应该是借着这个山洞的地利暂时掩盖了如意珠的宝气,我昏睡了整整一天,倒也平静。
山茶拿着一张宽大的芭蕉叶,将洞口滴下来的雨滴接了绿汪汪的一小盏,递到我的面前。雨水却没有我意料之中的土腥味,带着花草清香。
山茶轻声道:“将宝珠放在你身上的人,是要害你么?”
我想了想,摇头:“他不会害我。”
“可是你受了伤。”山茶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
我喝干净芭蕉叶里的水:“伤养好就好了。”
山茶感叹:“你这么相信他……”
我没有再回答,走到洞口边,靠在坚硬的石壁上往外看着。外面天色很黑,浩大的雨幕冲刷着,仿佛要洗去所有的尘垢,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相信大司命不仅是因为我对他的依赖和混杂不明的情愫,更因为他是九天上的神。这地位决定了他和八荒中的芸芸众生都不一样,不会为了什么利益背叛或者是算计一个人。就算这珠子短时间内会带来祸患,应该也只是眼前。
这么靠着坐了一会儿,雨幕里出现了一袭淡蓝色的影子,野狐丝破开雨幕而入,手中拎着一只湿淋淋的野鸡,走入洞中,衣袂被雨中细风卷起,飘逸干爽,竟然半点未沾雨水。
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便拔出袖中的小刀,专心处理这只野鸡,我看到他的指尖染上猩红的血,片刻又归于无色,还以为是看错了,擦擦眼睛,看他处理完野鸡,两手依旧干净如刚刚濯洗过,不由诧异。
山茶的声音中也尽是感叹惊疑:“你……身上佩着辟尘珠?”
野狐丝不答,将野鸡串了,放到火上去烤。
山茶此刻正在我身边,以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你要当心他。”
我心里一凛,还未来得及反应,野狐丝眼眸忽而眯起,目光从火上的鸡转到了洞外,神情严肃。
我以为是又有来敌,一把抓起长生斧,刚转过头就被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就算来到八荒出现什么诡异场面都不奇怪……但是我从没有一次,看到过空中飞着这么多的……
人头。
我下意识的揉揉眼睛,发觉并没有看花眼,确实是人头,在银练一样的雨中上下飞舞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发须尽湿,一张张脸被淋得惨然。
我第一反应是白天昨晚杀掉的人寻仇来了,伸手去扣长生斧,手才动,一阵衣风就拂到腕间,手腕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野狐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等等,仔细看。”
我定了定神,盯着那些飞舞的头颅看,渐渐发觉了不对,不像是冲着我来,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从山洞前络绎不绝的路过,忽上忽下,忽快忽慢,看隔远的竟像是飞在空中的鸟一样。
野狐丝的手从我手腕上移开,留下三个字:“飞头獠。”
恍然大悟,在不夜城的时候就听到过有人吆喝岭南飞头獠的加急快运,当时想的是能飞的鸟类或是异族,只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飞着的人头……这么大晚上的成片飞起来,场面真是恐怖异常。
“这么大片的,应该是有人牧着罢……”山茶走到洞口边,往外看着。
“牧着?”我转移注意力不看外面的景象,听到这个诡异的词,便开口问山茶。她转过头来,解释的异常详尽:“飞头獠住在慕云渊对面、欧丝之野边上,族人脖颈上都有一圈红线……”听到这话,我不由自主的转过头,看向野狐丝颈子上细细的红线,略怔了一下,错过了一两句话,待回过神,山茶已经说到:“每晚头离体而飞,快的一晚上能横穿过整个八荒……不管他们飞到多远,天亮之时都能回到人颈上,运输东西极为便利,因此被不夜城中的商贾瞧上,百年之前开始,便世世代代都是奴隶。我看这些飞头獠速度飞得极慢,不是送东西的,该就是被人带着出来习惯路线,觅食虾蟹的?”说着目光投向野狐丝,似在盼着他的赞同。后者只是专注的盯着在火上翻滚的野鸡,面无表情。
我此时再看外面淋雨的头颅,不觉可怖,反而有些可怜,随着路过的时间,渐渐数量少了下去。
走在最后的是几个黑衣人,身穿劲装,腰悬佩剑,手中持着鞭子,轻轻一扬,鞭子便狠狠抽在飞在最后一个头颅顶上,怒斥道:“快!再磨磨蹭蹭的,老子不等天亮就毁了你的身体,看你王八羔子上哪儿投胎去。”
那头颅被打得一下子滚到草丛中,脸蹭着泥泞,哀哀的呻吟着,半天也起不来。
“呸。”其中一人愤愤的出声:“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下着这么大的雨也要出来赶这群怪物。”
持鞭那人将鞭子狠狠抽到地上还在哼唧的头上:“再不起来老子打爆你的头!”一口啐到雨中:“顶上一开口,就是我们奔波劳苦的命,再霉也比这些怪胎好点,你就知足吧。”
“那倒是,总不能真让脑袋分家了。”
又是一鞭抽到头颅上,持鞭那人笑:“这东西快不行了,打死算完。”说着再度抡起鞭子,我目光扫到半埋在草地里的那张脸,眉目稚嫩,竟然像是孩子,心里抖了抖,也来不及细想,正要动手,一截烧火棍横在了我手中,格开斧头,野狐丝瞪了我一眼,捡起一粒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啪”的一声响,那人的鞭子落地,朝我们这边看来,幸亏树林掩映,挡去了隐约火光。
野狐丝再持一粒石子,石子弹出去略过花草树叶,不知打在哪棵树上借了力,竟然反弹到到那人的背上,他惊呼一声,再回头,不过一会儿,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传来:“这地方有鬼,快,快走!”
也顾不得草地里那一颗头颅,往前急匆匆的赶了上去,我不敢出去暴露如意珠的宝气,只得叫山茶去把那孩子抱回来。
野狐丝递过烤好的野鸡,似没有露过刚才那一手一样,默不作声的走到山洞深处,坐下靠着石壁,闭目休息。
那孩子脸上都是鞭痕,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脖颈碗大的断口里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血管搏动,模样看起来有些吓人。等他醒过来之后,我将野鸡分了些给他,他感激的吃了,精神渐渐恢复一些。
我却奇怪他咽下的东西是吞哪儿去了,正琢磨着,烤一会儿的火他也飘了起来,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是要被赶着要习惯从慕云渊去海国的路,好将海味运到苏岭。他不敢多待,怕身体被毁,要悄悄的赶上去,野狐丝忽而睁眼,问了一句:“那几个黑衣的,家主何人?”
少年被骇了一惊,忙答:“是……是秣陵仙子……”
野狐丝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淡淡道:“你去吧,飞的时候切勿想着走捷径乘风而行,稳不住平衡更易跌落。”
少年被他一语道破,脸颊泛红,忙说再也不敢,便逃命似的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