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一入扶阳城,迎面而来便是这样的热闹景象,四处弥漫着海腥味。凤凰似乎受不得这个味道,蜷在牛车里休息着。倒是穑波,从小在南荒十万大山中长大,不曾见过海市,早掀了车帘沿路观看。路上行人很多,野狐丝不得已将牛车控得极缓,路边一摊主看见他,许是觉得他衣着不鲜却显贵气,拦着道:“这位公子,小店今早新来了一条比目鱼,新鲜得很,您要不要看看,立吃腌制都是上好的。”
他身侧那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将自家店里的一只水晶护囊取出来,指着道:“比目鱼那等俗物算什么,公子您是有眼力的人,您瞧瞧我这是什么鱼。”
只见水晶囊子里一条尺许长的红色鲤鱼摆着尾巴,精神的上下游着,嘴巴开合,殷红的颜色趁着晶莹的囊袋很是可人。野狐丝饶有兴致的盯着看了一会儿:“莫不是横公鱼?”那人一听便翘起了拇指,赞叹道:“公子见多识广,是识货的人,我这就是横公鱼,于北方荒中石湖里寻得,昼在水中为鱼,夜化为人,刀刺不入,水煮不死。”
听他吹得如此神乎其神,四周已集了几个人,穑波在我耳边小声的说:“这不就是鲤鱼么?”
那人将手中水晶囊举高了一些,面色丝毫不为两边质疑声所改,将鱼连着护囊倾入摊上一个清澈水盆中,拿起一把亮晃晃的解腕尖刀,四顾一圈,似是要变魔法一般:“各位都看好了。”说着将刀刺下去,正扎中鱼身,鱼摇摆一下,刀即碎为两半,周围便是一阵纳罕的抽气声。
“是不是你在刀上动了手脚?”旁边商贩拿起自家的刀扎过去,狠劲的似乎要将那盆地洞穿,鱼甩一甩尾巴,将它整个刀弹出去,险些砸到人,落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半。再有人试,也是一样的效果。又有人提议用沸水煮,卖鱼的商贩满脸自信,任由人架了炊鼎沸水来,把鱼放进去。鱼恍若不觉,依旧悠闲游荡。
“真是神物啊!”周围已响起叹服之声。
开始拦住野狐丝那商贩冷笑道:“刀刺不入,水煮不死,这是要买回去贡在神龛上?”众人听他所言,一阵哄笑。那人未及解释,野狐丝已道:“乌梅两粒,煮之而死。”众人不信,依言要试,有人寻了乌梅来,鱼贩却死活拦着不肯放进去了:“这位公子说的甚是,这乌梅煮横公鱼贵比千金,能治邪病,诸公若无人买,就勿要暴殄天物。”
此时早有人已开始问价,鱼贩标价一万铢,低了一铢也不卖。
野狐丝无意再听下去,拉着缰绳往前走,牛车缓行,那边声音渐小,却还是清晰入耳。
“你这新鲜吗?”
“昨晚才从北荒来,你说新鲜不新鲜。”
“咦……”又有人疑惑;“这儿大都是走东海路过来的,怎的就你是北荒?”
鱼贩嗤笑:“秣陵现在开的那海路太宽,货多必贱,不如走白玉楼的,虽然贵了几个钱,总能弄到些旁人没有的稀罕物。”
穑波原本已经放下帘子要进去,听到白玉楼三个字,眼里暗色涌起,倏地一声从车里钻出来,我阻拦不及,回头看他已经抓起摊上一把乌梅,投入了沸水中。鱼挣扎几下,迅速在水里烂了化开。“小兔崽子!”鱼贩原本正要将横公鱼卖出去,见这惊变,一万铢瞬间打了水漂,恨得牙痒痒,提着宰鱼刀便追上来。穑波从牛车侧跑过,扔下一句:“你们先走,在城外等我。”便泥鳅一样挤入了人潮中。
虽然对他随意行动不满,但想到总不能扔下这人不管,和野狐丝合计了一下,他将停在东门口,说有事一炷香的时间以后回,便也走了。山茶白日里精神不济,抱着我放赃物的箱子,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小凤凰更是一直未醒过。
此刻车上只我一人醒着,要保护凤凰不能远走,百无聊赖的坐了片刻,忽然被一阵二胡的声音吸引到,循着声音看去,城门边上有个乐器店,店门可罗雀,两三级台阶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黄衫虽然简旧,却异常干净,浆洗得发白。
他手中抱着二胡,入神的拉着,眼眸闭上,清幽的乐声从丝弦中溢出来,缓慢而清晰,曲子如泣如诉,却不至悲戚太过,似有千言万语欲要诉与人听,张口却是寻常不过的问候,又如落叶不问潭深,只荡起浅薄的涟漪,如春风不问花语,只携了当携的花香去,曲始曲终,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凉和无奈,引人不由自主的聆听。
一曲毕了,他将二胡放下,一个一个专心的捡起掷到他身前的钱币。
我摸到囊中剩余的一两铢钱,不怎么好意思扔过去,正犹豫间,他忽然抬起眼朝我这边看来。异常干净清俊的面貌,一双桃花眼,我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他,心里震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他不该是在这种地方。
他拾玩完了钱,将它们都收入袖中,掂了掂袖子,唇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便袖了手往闹市里去了。清净颀长的身影没入万千吵杂之中,很快便如纸上的滴墨,迅速化去不留痕迹。
我望着他的背影冥思苦想,直到看到野狐丝回来的瞬间才想起来……湘君!
虽然只在九重天上见过一面,但他那双眼睑微红,烟雾迷蒙的桃花眼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浅,此时越想越像,也觉得惊诧不可置信,谁会想到一个行乞卖艺,落魄得衣衫破旧的人竟然是九重天上的天神之一?
野狐丝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出声问:“见到什么人了?”
“让你来帮我的人。”我回答的时候盯着他看,见他眸光微微动了一下:“湘君……?”
我点点头,野狐丝面色已恢复如常,他上了车,坐在他惯常落座的位置,目光平视着前方:“并不稀奇,神君自云华坠天之后,只一魄在天上,其余三魂六魄放浪形骸于八荒。”
我听完吃惊不已,原来在天上看到的竟然只是他的一魄,更没料到湘君会因为云华离开湘夫人,他们恩爱的情景,竟然是湘夫人在和他的一魄琴瑟和谐……
正闷闷的想着,穑波也回来了,解释他是因为不愿听到有人说白玉楼的好话而一时冲动,野狐丝冷冷说了一句:“商贾何辜,你就坏了他一大笔生意。”穑波不愿落于下风,强争辩道:“谁让他别的不好,偏要归属白玉楼。”野狐丝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报仇便去找罪魁,欺负手无寸铁的商人算什么本事。”穑波脸上涨红,讷讷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整个人都焉了,默默钻入车中。
给野狐丝说了这么一通之后,穑波不再生事,只是平时只要一停车,逮到时间就冲入原野挥着他的单刀一阵乱砍,初时只刀声霍霍闹得人不得安生,小凤凰都小声对我抱怨休息的时候都睡不好,然而渐渐的他也能逮到山鸡野兔之类,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还寻了一串小雀儿回来,用一根木棒串着,凤凰看到便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穑波忙解释这是小麻雀,和凤凰不是一个品种,凤凰却不听,只管哭闹。最后还是野狐丝出马,一手拿过雀儿,一手轻弹一下凤凰的脑门:“你若再哭,一会儿天上下雨,又有多少雀儿不得安宁了。”
凤凰本就畏惧他,这才止住哭声,通红着双眼,眼睁睁看着野狐丝将雀儿清理干净架上火烤。
“是不是以后鸡啊鸭啊什么的,都不能吃了?”穑波嘟哝着,坐我我身侧:“这小家伙,越大越难将就了。”
我没怎么听进他的话,看着身段渐长的小凤凰出神,不知怎么总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又不像见过。大概因为上次见到湘君,以至于现在疑神疑鬼……
驱散脑海里怪异的联想,我站起来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拉着小凤凰往原野深处走,说要带她去找竹实吃,然而西荒袤野千里,要寻到竹子何其困难。
远远看着一丛碧绿有些像,便走近了看,却是许许多多碧绿的偃桑树,里面熙熙攘攘有人声,我正要回转,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极低,还是能分辨出其中“大司命”三个字,心里蓦的一惊。脚下也顿住走不开,给凤凰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悄悄走到桑树茂密的地方,掩好身形往里看去,只见里面用木石搭作一座神坛,许许多多的人环绕着,像是在走什么阵型,清一色的碧水色长衣,口中念念有词,此情此景,是在眼熟至极。
我很快就分辨出来这是一场祭祀,和我刚刚被借道转魂来时看到的一样,请的对象似乎也一样,是大司命……
这么一想,不由得抬头看向神坛上方,太牢三牲具备,牛羊抹了蜜烤得金黄,倒插着几柄镂金银的小刀,香炉里烟雾袅袅,白烟上腾,恍若一丈轻纱。
大祭司手握神杖,近乎癫狂的舞着……
我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神坛,随着天上变幻的风云,心跳渐渐的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