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小凤凰的手走在七鬼镇的青色石板路上,被洗得发光的石头倒映路边的朵朵红灯,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弹唱,颇有些旖旎颓靡的味道,七鬼才在这里住了五十年,已经将小半个不夜城搬过来了。
山茶花了些时间打听七鬼的住处,好在这七个人实在恶名昭彰,人鬼莫不知,很轻易便知道了常落脚处。
山茶凑在我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语道:“七鬼各为喜、怒、哀、乐、爱、恶、欲,分居城南拥月巷,城北宝珠巷,屋梁华美,有青玉睚眦居顶镇宅为辨,个个本领高超,等闲莫能敌。”
“比苏公子如何?”
“自然是天壤之别,大大不如。”
我想了想,又问她:“与洛子渊呢?”
山茶也沉思了一会儿:“本事不分伯仲,论智计不如。”
我在路边还开着的香料店里,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沉香,递给山茶,嘱咐她回房点上自去休息,便拉着凤凰朝城南的拥月巷走去。
在巷子当头一座巨大的宅子面前停下来,四周皆是华楼,而这一座更是拔于众楼之上,屋檐棱棱,黑色的瓦上镀了月华,顶端隐隐的青光流转,跃上外墙,才看清是一只形态狰狞的青玉兽像,龙头却有四肢,摆作好战的姿势,安居于屋顶,浑身罩着无形的煞气。
凤凰乍眼一看,浑身微微颤着,抓紧我的手:“阿娘……我们还是……还是走吧。”
我安抚性的回握她一下,便带着她跃了上去,好在凤凰足下生风,落瓦无声,两人的重量落到屋顶上都无人察觉。我走上前去,手才要触到睚眦,便被轻轻弹开了。只得拔出长生斧,一斧向下剜去。这斧再怎么还是一柄神器,青玉睚眦被击之下猛的一颤,伴着整个屋子的震动滚落下来。我伸手接住,看着它底座上的一个“喜”字,伸手掏出准备好的纸,拿一块瓦片压着搁在了底座上,在屋中人出来之前,抱上睚眦拉着凤凰迅速跃入了深沉的重檐夜色里。
接下来便是依法炮制,凤凰到最后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自告奋勇的要帮忙,化为原形与最后一个欲鬼屋顶的睚眦缠斗,许久才衔着饵食一样将它衔回来,翻腾的睚眦落地又重新化为玉像。我有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片交给它,凤凰衔着,掠过追出来的人,来不及压在纸上,便有一道剑光袭来,凤凰躲闪不及,羽毛被削落几片,嘴里衔着的纸片也飘飘的落了下去,持剑的人接住,望着那纸张,咬牙念着:“持、瑶。”目光可怖,眼里恨得像是要出血来。
我见状心道不好,拔出斧头掠到凤凰身前挡了一道剑气,欲鬼一看我,更是疯了一样挥剑过来,剑气刚猛,与我手中斧头相交,震得虎口发麻。几个拆招下来,从左虚刺破他招才抬头,一道雪白剑光已经掠至眼前,不得不歪头避开,肩上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我看着暴露在他视线中的颈子和颈上的红痕,在他片刻的失神间,拽着凤凰快速的跃开。
所有的真气都集中在了足底,脚下道道屋檐都染上白霜,迅疾的在脚下后退。
察觉到背后再也没有追来的声音,我饶了几圈,抱着最后一个睚眦像入了牛车,车里已经连摆着六个,个个狰狞,青光缭绕。一时找不到包裹,便将客栈里的床单扯了下来,将七个玉像包住,连夜出城,在抱琴山荒野里埋了。睚眦本就是辟邪之物,此刻七只一起下葬,四周鬼魅不能侵,荒野里寂静无声,望着堪堪填上的土,我的心跳才稍微平定下来。
“阿娘……”凤凰抬眼,目光无邪的看着我:“这些玉质都不好,你要的话我哪日去昆山给你衔来。”
稚嫩的语调稍稍缓解了此刻的紧张,我稳了稳呼吸,转头问她:“昆山?”
凤凰认真的点点头:“嗯,我阿娘……我是说,生我的阿娘,我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常常看见她去昆山衔玉,又在昆山底下的西海衔紫泥作巢穴。”
“你想见你阿娘吗?”我想到在中州见过的那只万人参观的白凤凰,随口问她。
凤凰想了想,嘴巴抿起,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不想,现在你是我阿娘。”
我看着她黑色水银一样的双眸,月色里小脸像是莲花瓣一样,鸦色头发更衬得肤如堆雪,眉目天真纯善,这么娇俏玲珑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那句“杀朱雀者必白凤”是从哪里来。
我叹了口气,奔走了这么半夜也累了,和她闲话了几句便赶着天还没亮,那七鬼也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做出反应赶回城中。
回房将脖子上的红痕擦拭干净,换回从前的衣服,便护着凤凰在床外侧睡了。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笛声,清亮幽远,吹彻了明月……想到从前朱雀手中的笛子,心生警惕,睁开眼却只看见窗前月华如霜。笛声已泯然不可听闻。
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以后,不出我所料的,七鬼的屋子一夜之间都被人盗去了镇宅睚眦传遍街巷。我一面低头装作专心的吃包子,一面听着侧桌议论。几样早点在桌上热腾腾的,凤凰却只捡竹笋馅的包子偶尔咬一口,野狐丝品着梅花茶,面色淡然的盯着碧绿茶面,穑波默不作声填下食物,听了几句,面色便有些难看,四顾一圈,皱着眉低声说:“昨日才有人说那只杂鸟要有动作,今天七鬼就出事了。”转头看着凤凰:“你的仇家可能就在四周,你要小心些。”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杂鸟是朱雀,眼见着凤凰乖顺的点点头,又迟疑的看我,最终什么话也没说,闷头吃东西。
野狐丝慢悠悠的搁下茶杯:“吃得差不多了?”不待人答,又道:“赶路吧。”
说完搁下钱,起身先出了门。
城门虽有盘查,然而早早的将睚眦埋在了城外,车里倒没查出什么来,只是野狐丝脖子上的红痕受了些问。他一手将钱袋放入那人的手中,目光一直不深不浅的看着:“你仔细看看,我可是飞头獠?”
我就坐在他身侧,此刻才得仔细一看,蓝色衣领上面红红的一条,像是什么繁复的纹身,盘旋着没入衣领里,野狐丝觉察到我的视线,回过头来,浅灰色的眼里刹那间全是慑人的冷光。
我别开头,余光扫见他伸手拉上领子,得守卫放行,便扬手御牛而行。
许久许久,久得我望着渐渐盛烈的阳光照耀眼前广袤平原,有些困倦,昏昏欲睡的要忘了他那一眼奇异的冰凉,耳边才传来一句:“我不是朱雀手下的人。”
我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昨天听到茶棚老板说朱雀手下的人外出办事都以红痕纹颈上掩人耳目的时候确实想到了野狐丝,虽然此刻也没有疑虑尽消,但想到五色原边他下手杀朱雀手下保护凤凰,还是信了七八成。
牛车往前行进,不过半天,我再一次接到了自己的通缉令。
纸张不比白玉楼的华美,也不像罗浮寨的简陋,天乌见人便洒下,握在手中只轻飘飘的一页,我一只手支到颈后,躺在车顶上,不漏一字的读着——内容却不像我期望的那样。
大致的内容是朱雀手下有人,穿黑衣,纹红痕,使斧头,驭凤凰,冒充偷了如意珠和凤凰髓的盗贼持瑶,一夜之间盗了七鬼的七座镇宅玉睚眦,若有见者,报七鬼镇有重赏。
我盯着冒充二字,手越握越紧,望着手指捏出来的褶皱,憋屈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前两次原本不是我做的,只要我有一点嫌疑就会有人不遗余力的怀疑追捕。这次实实在在的做了,还给他们留下了名字,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却又多出为我洗白冤屈的人。
看来凡事过犹不及……要真的闯出那八荒第一神偷的封号,又表明是朱雀手下的人,前路还曲折。
默默计算还剩下的时间,我放了手任由风把通缉令吹散开去,一只手覆在额头上挡去越来越烈的阳光。
接下来的路,离不夜城越来越近,城镇便越来越繁华,精怪渐少,商人渐多,我不敢太过张扬,只找了看起来好惹些的商人,偷摸一两样东西,再换上写上我名字的纸片。虽然偶有失手,有真气傍身也能溜之大吉。一路富贵景象倒也见了不少。珊瑚市,明珠市,貂皮市,狐腋市比比皆是,最难得的是西荒扶阳城的海市。扶阳城离东边苍茫海何止万里,新鲜的海味却一早便开始叫卖,鱼虾皆要从框里跳出来一般生龙活虎。海瓜子浸在盐水里,张口吐着沙子,偶尔蹦出来的巴掌大螃蟹四处横行,在这干燥的空气里却走不了多远,便给人抓回去,仍旧扔入水中,入水的哗啦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看这情形,秣陵仙子那条穿过慕云渊用飞头獠快运的海路已经辟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