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说了,他既然挑棱角咱们就给他磨。回到都亭驿我们就把石料卸了,那些大石头堆成山,我们没黑没白磨了整整两天两夜呀!”
“又怎么样?”
“还是不收呀!宦官又说石头的纹路不对。这铺殿座的石头,纹路还有什么可挑的呀!”
众人闻言无不喝骂。刘延口快心直,扭头问曹操:“国相大人,这些宦官分明是故意找茬,您是不是与那钩盾令宋典有仇呀?”
刀怕兑了鞘,刘延此言正中下怀。曹操也在思量此中蹊跷,一干平叛功臣纷纷谪贬,这次会不会是借题发挥故意找寻他的麻烦呢?楼异闻听把手一摆:“不对不对!我家大人与宋典根本不相识,而且他们挑的不止是咱们。河东有一批送木材的,已经往返三趟了,那帮阉人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死活不肯收料付钱。最后谈来谈去,宦官勉强留下,才给了十分之一的钱呀!”
曹操闻此言心才踏实,冷笑道:“哼!那些阉人不过是贪些贿赂,实在不行咱给他。”
楼异躬身道:“大人,这一次可没那么简单。若是掏几个钱就能解决,张县令自己就处置了。我们拿话引他们,那些阉人根本不搭理话茬。宋典整日深居宫中不露面,就是想贿赂他都找不到门路。”
“怪哉怪哉!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曹操脑子有点儿乱,“你没去寻我爹爹,叫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我去找老爷了,这次老爷也没有办法,他也见不到宋典。”
曹操的眉头拧成个大疙瘩,百思不得其解:“怪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皇上到底是急还是不急呀,照这样选材,什么时候南宫才能修完?”
“修完?”楼异冷笑一声,“开工的事儿连影子都没有,那些收来的料就在南宫废墟上堆着,挺好的木料风吹雨淋,有的都朽啦!收来的好料不保存,还一个劲儿催运新的,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众人闻此言更加诧异,进而猜测皇上和十常侍是不是叫黄巾之乱吓傻了。正在议论纷纷之际,有差役来报:“启禀国相,刺史黄大人到,就在外面迎候大人。”说着递过一张名刺。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刺史要来竟然事先不派人通告。”曹操接过名刺发作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是怎么搞的?车驾入城都不知道通报一声,人家到了府门口才告诉我。”
“回大人。”差役面有难色,解释道:“黄大人是微服前来,没有乘车驾。”
“我真是急糊涂了。”曹操赶紧起身,“黄大人想必是微服查访,我得出去迎接。”
刘延在一旁道:“黄使君既来,咱们这些县令功曹也得出去迎接吧。今天可真热闹,州郡县三级官竟凑到一处了,百年不遇呀!”众官员撩袍端带纷纷跟了出去。
这群人拥拥搡搡出府门,把青州刺史黄琬吓了一跳。他今天没穿官服也没乘官车,只带了三个仆人以便装出行,本想找曹操谈论些隐秘之事。哪知来至国相府守门人一通禀,挤出十多个官员来。上至国相曹操,下至县令和郡县的功曹,见了面有作揖的、有下拜的,一下子就把他弄懵了,还未缓醒过来就被众星捧月般让进了府门。
黄琬字子琰,江夏人士。高祖父黄香是一代名士,温席奉亲孝名感动天下;他祖父黄琼乃刚烈之臣,在先朝为斗跋扈将军梁冀几度出生入死。黄琬本出仕甚早,但因是太傅陈蕃所举,被宦官诬陷为朋党,生生被朝廷禁锢在家达二十年之久,直到党锢解禁才重见天日。杨赐再次荐举他为官,可人生中本该大有作为的时间早已错失,四十五岁的年纪竟满头白发无一根黑丝,皆因所受的煎熬太多了。
众人纷纷落座,黄琬环视这满屋的官员,问道:“诸位大人为何齐聚此间?”他久被禁锢变得性情柔弱,言语中还有几分怯意。
“使君,您远道而来必有要事,还是您先说吧。”曹操待他分外恭敬。若论官阶俸禄,太守国相乃二千石封疆之任,而州刺史不过六百石,但刺史不司政务单管监察,有权干问郡县所有官员的清浊。特别是黄巾之乱平息后,州刺史又有了领兵平乱的权力,所以地位更显殊异。
黄琬也不客套,缓缓道:“朝廷正在向各地调集木材、石料重建南宫。也因为宦官苛刻刁难,大多不能顺利上交。现在外地有不少官员打着更换石料的旗号盘剥民财、欺压商贾,借机中饱私囊。俩月以前,贾琮赴任冀州刺史,提前放风说要将贪贿之人不论大小全部治罪。哪知到了任上,阖州官员竟尽皆逃官而去,就剩一个瘿陶小县的县长董昭敢继续留任,吏治败坏实在是触目惊心呢。”
曹操不禁摇头叹息:“那大人您微服出行,一定是考察本州官员是否清廉喽。”
“没办法,现在手下人的话我都不敢信。”黄琬摆摆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煞人呢!齐国在我眼皮底下还算好,平原、北海两郡贪官成堆,更严重的是东莱郡。我上书奏免东莱太守,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东莱太守派出一个叫太史慈的小吏,竟跑到洛阳把我的弹劾奏章给毁了,这简直成了天下奇闻!”
曹操听得哭笑不得:“贪官上下齐手,甚是难对付呀。”
“我转来转去,还就是孟德治下的济南最好。各位县令在此,我直言相告。我私下里往你们各处都去了,百姓对你们的评价还是甚高的。若都像你们济南这样,我这个刺史就不着急了。”
曹操羞赧地摇摇头:“使君您过誉啦!济南也好不到哪儿去,您忘了吗?我一上任就奏免了八个县令……像这两位是历城令武周、东平陵令侯声,本月刚刚到任的。”
武周、侯声赶忙再次见礼,黄琬见二人举止端庄,料是耿介之人,不住捋髯颔首。
曹操笑指刘延:“实不相瞒,在座的只有这位刘县令是漏网之鱼,其他诸位都是新上任的。”
黄琬特意多打量了刘延几眼:“嗯,刘县令是个好官。”
刘延抬手推辞:“下官实在毫无建树平庸至极,不算什么好官。”
“你切莫谦让。现在根本谈不到什么建树政绩,不贪贿就算是好官了。一个柿子烂了就要烂一筐,不把十常侍他们……唉!”黄琬被禁锢二十年,可谓刻骨铭心,再不敢当众说宦官什么话了,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为什么都凑在一处啊?”
这烦心事儿又勾起来了,曹操低头道:“还是因为运送石料的事情,宦官挑三拣四不收啊!”
“哼!”黄琬冷笑一声,“别着急,他们还没挑到时候呢,到时候准收。”
“哦?为什么?”曹操追问道,黄琬却缄口不言只是冷笑。刘延见状,料他有私密之言对曹操讲,赶紧识趣地起身:“既然如此,我衙中尚有不少公事要办。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大人安坐,下官先告退了。”他这样一讲,武周、侯声也随之站起,其他人也纷纷寻借口告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走了个精光。
曹操见只剩黄琬一人了,才问:“使君,听您方才所言,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玄机?”
“修宫之事是假!”
“什么?”曹操一皱眉,“此话怎讲?”
“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那些宦官挑来挑去所有材料都按一成的钱收了。那剩下九成钱哪儿去了?”
“何来剩下的九成?”
黄琬拍拍他肩膀:“孟德啊孟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宋典自国库支钱,岂会真支出一成之钱,他必是按十成上报的!”
“那剩下的九成钱财,都叫宦官吞了吗?”
“不对不对,十常侍再贪也不敢私匿这么多,这数目太大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钱不声不响进了中藏库。”
曹操一愣:“那是……那是皇上的梯己(私房钱)。”
“没错,那些钱摇身一变都成了皇上的私房钱。你想想吧,当初卖官赚了多少?黄巾事起,他迫于无奈把钱都拿出来散给北军将士了。修宫殿能用多少材料,为什么要遍向各地征料?这是当今万岁遮羞,不好明着私吞国库,借着这个题目敛财,要把当初散出去的钱再捞回来呀,那些征去的材料恐怕修三座宫殿都够。”
曹操只觉得脑海中轰隆一声,仿佛感到天塌了下来。他胸中似烈火燃烧,终于吐出那句压抑已久的话:“大汉完了……真是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
说这话是杀头灭门之罪,黄琬吓了一跳,他是吃过亏的,赶紧捂住曹操的嘴:“你小声点儿,不怕隔墙有耳啊。我告诉这话,是为了叫你安心,石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早晚宦官会按一成付钱。”
“君王可欺民,不可欺天呐!”曹操气愤难当,“天下之钱何分阴阳,莫不归属于天子。为什么他还要千方百计敛财呢?难道非要都挥霍了才罢休?他这样行事,国库、地方两空,都成了中藏钱,岂不是杀鸡取卵?再有大灾荒,官员拿什么去赈灾啊?”
黄琬默然良久,叹息道:“其实我今天来不仅是为了公事,还有件私事要告诉你。朝廷秘密差下督邮,要沙汰军功之人,你可要留神!”
到了现在,曹操也想开了:“要丢官就丢吧,皇甫嵩、朱儁、徐璆、王允,大家降职的降职、下狱的下狱,轮也该轮到我了。”
“他们几个获罪都是各有隐情,你知道吗?”
曹操气哼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也不尽然。皇甫义真之所以遭谪,是因为他得罪了赵忠。他在河北平张角,路过邺城目睹了赵忠的宅子,房舍林立逾制建宅。他回朝参奏一本,皇上正愁没钱,把赵忠的房子抄没充库了。后来他与董卓讨北宫伯玉,两人相处不睦,那董卓就与赵忠勾手贬了他的职。”
“十常侍……十常侍……天底下还有他们没干过的坏事吗?”曹操一拍大腿,“徐璆和王允呢?”
“徐使君的事也差不多,他得罪的是董太后的外甥,那人也与赵忠联手告他讨贼不力,结果下了大牢。”黄琬惋惜不已,“至于王子师的事可有些麻烦。他上交了一封秘信,是反贼‘神上使’张曼成写给张让的,声称是在清点颍川黄巾遗物时发现的。”
“哦?”曹操瞪大了眼睛。
“不过这封信未必是真,张曼成死无对证,很可能是王允想扳倒十常侍故意伪造的。他与张让在天子面前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结果十常侍纷纷进谗言,他就被下狱了。这倒给张让提了醒,他向皇上建议差下督邮,明为考核官员,实际上要沙汰军功之人。”
“原来如此。”
黄琬说着说着突然想笑:“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冀州出了个叫刘备的小子,因军功补了安喜县尉,上任不过旬月就被河北的督邮盯上了。那刘备也真胆大,纵马闯驿,活活把督邮绑缚,狠狠抽了二百鞭子,然后挂印逃官而去。”
“哈哈哈……抽得好!”曹操颇为赞赏,“对于为虎作伥的小人就该这样。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认识认识这个刘备。”
“抽的是不错,但也触了十常侍的霉头。自从出了这件事,督邮越发痛恨军功之人。咱们青州也派下督邮,现正在来的路上,恐怕一两日间就要到了,到时候你要小心应对。”
“谢使君大人相告,为了我这点儿事,还劳您亲自跑了一趟。”曹操赶忙施礼。
“我不敢差派手下人,怕走漏风声所以亲自来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督邮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大人放心吧!”曹操见他神色慌张,不禁感叹:被诬陷遭禁二十年,这个人虽有满腹热忱,但是胆色尽失了。不过越是如此,越显他对自己的眷顾。
黄琬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头道:“孟德,你办了一件令我感触颇深的事。”
“哦?下官有何作为令使君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