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在这一刻一定有一个魔鬼躲在某个角落里露出狰狞的笑容。
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于晶晶,这个平时言语不多、老实善良的女孩早已经暗中跟研发部的一个李姓有妇之夫过从甚密,甚至珠胎暗结。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已经被那个只想玩弄少女的高工所抛弃,留着她跟肚子里的孩子正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抉择。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的茫然无助,多么的惊慌失措。我们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有多么的需要我们,哪怕是一句问候,一声安慰。我们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距她离开人世仅仅还有十几个小时。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肉体凡胎。
我们都只是情窦初开的女孩,我们以为爱情都是甜蜜的、幸福的、浪漫的、温暖的,我们以为爱人都是可靠的、忠诚的、唯一的、负责的。我们见过得还太少太少,以致有些无知。
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恨过那个男人。于晶晶比较内向,没有多少可倾诉的老乡朋友。好在她有记日记的习惯,她把心底里那些不能说不敢讲的事全部写在上面了。但是在最后一天,她的日记里仅有一句话:“宝贝,你的爸爸不要我们了,我带你去天堂好吗?”
我带你去天堂好吗?
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即使是你爸爸,他也不是我的,唯有你才是我最重要的爱人。如果杀死你,我不忍心。如果把你生下来,那么你将一生一世都被世人看轻。我们还是走吧,我们去一个可以在一起又没人打扰的地方,那就是天堂,我带你去天堂好吗?
你静静地躺在床上,隔着床帘,你不去听宿舍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不去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你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他说的几句话:“我跟你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聪明一点就去把孩子打掉!记住,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绝情,以至回想起来仍然全身发胀,胸口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铁锤重重地砸着。但是你没有哭,你已经没有眼泪。
夜是黑的,浓墨一般;夜是静的,死寂一般。
然而是谁在深夜里对着寂寞无人的长廊唱着多情的歌?又是谁打开了楼角的白炽灯赶走了夜的黑暗?五月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悄然而来,那是家乡的田野。在每一个黄昏来临之际,所有的树木和花朵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六岁的你听到植物说话的声音,好奇地把耳朵伸到一朵黄色的花朵边,想听清楚它们到底在议论什么。花朵悚然闭合,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安静下来。
天地安静下来,模糊的窗子一点一点在清晰,天亮了,又是一天的清晨来临。
上班去吗?面对工友,难道继续强颜欢笑?还是实话实说,让她们去耻笑?如果辞职回家,家里会有我和宝贝的容身之地吗?这样回家,让村里其他人一起来耻笑我们家吗?而且父亲除了骂,母亲除了哭,还会有什么办法?
生命的最后关头,于晶晶一定是把那些酸楚和悲伤回忆了一遍又一遍,童年、家乡、朋友、父母……都无法给她安慰,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于是她仔细地把床上的被子、衣服叠好,再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然后来到七楼的过道上,神色温柔平静,轻轻松松地跨过护栏,纵身一跃。
于晶晶跃下七楼的时候,同一栋楼的我还在赖床,陈咏梅刚起床正准备刷牙,高华丽和杨燕的脸上满脸都是洗面奶的泡泡,但是一声尖叫霎时惊动了整栋宿舍:快来人哪,有人跳楼了!
所有的人都涌向楼道:是谁?
我的宿舍在四楼,加上本来就有些近视,向下望时并没有看清跳楼的人是谁。很快保安来了,救护车来了,呜哇呜哇的鸣叫声让人心里一阵发紧。
上班的时候经过宿舍楼下,不由得朝跳楼女工躺过的地方望了望,只见一摊通红的血迹还留在上面,没来得及清洗。一路走着,不断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猜测跳楼的人是谁。我刚到更衣室,就碰到陈咏梅从车间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她看到我后马上对我说:“叶子,你先不要进去上班,跟我一起去一趟宝安人民医院。”
“怎么啦?”我问。
陈咏梅三下两下把无尘衣脱了:“快走吧,路上再跟你说,中央安全处的车子在外面等着呢。”
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是又不好问什么,只得一路跟着陈咏梅出去。
陈咏梅带着我来到一辆面包车前,里面有一个司机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看到陈咏梅就问:“你就是陈咏梅,于晶晶的组长?”
陈咏梅点点头,那个男人说:“我就是中央安全处的唐顺,上车吧。”我们便上了车,车子就向厂外奔驰而去。
我不由得把此去的目的跟跳楼事件联系起来,忍不住问:“是于晶晶跳楼吗?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死啊?”
唐顺说:“刚刚送她去医院的同事打电话来说情况很危险,医生诊断有内脏出血和脑颅骨折,生还的希望不大,但是还在全力抢救中。”
陈咏梅问:“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跳楼?”
唐顺说:“现在我们中央安全处也在全力追查这件事,你们是她的上司跟同事,她的事你们肯定比我们清楚,有什么情况还是要跟我们讲清楚好。”
我问:“她有没有留下遗书?我觉得她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啊。又是在谈恋爱,还说今天要给我们买糖呢。她会不会是失足掉下去的?”
陈咏梅说:“怎么可能是失足掉下的,护栏那么高,又不是小孩子了,一大清早爬护栏。”
唐顺说:“我们已经把她所有的东西先保管了,如果她救不回来再去找一找有没有遗书吧。”
我们刚走进医院,就看见一个穿着厂服的男子走上前来:“没用了,人死了,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
我知道这个男人,是送于晶晶到医院来的人,肯定也是中央安全处的。听到这个消息,我跟陈咏梅的手不由得握到一起,都有几分不信:“真 的吗?”
“你认为我有必要骗你们吗?”
唐顺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回去吧。”
一路上我们都默不做声,我机械地走进厂房,机械地换着工衣,机械地走进生产车间,仍然无法相信昨天还是一个鲜活如花的生命,今天就这样消失了。回到工位,我特意看了看于晶晶平时所坐的焊接工位,那里现在坐的是一个从别的产线临时过来支援的女工。那个女工也是年纪不大,看上去清秀可人。她走了,从此将再也不回来了。我心里一酸,潸然泪下。
后来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中央安全处在于晶晶的遗物里找到了怀孕的化验单和病历本,也看到了她的日记。李姓的高工已经被查出辞退。于晶晶的父母亲对于厂方两万块钱的赔偿不满意,准备上诉。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于晶晶,如同宿舍楼下那摊被洗掉的血迹一样,处理得干干净净。现代人无疑都是善忘的,幸好善忘,否则背负了太多的悲痛,承载了太多的伤心,在打工这条路上将无法前行。
前面的路还长,我们还是要往前走,死者从来都注定被遗忘,也许有一天,我们也将被世界遗忘。
5.和美女同事要搞好关系
转眼之间到了6月,又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厂方又开始招工,看着那些提着大包小包进厂的女孩子总有一种亲切感。她们都是我的同事,一样身处社会底层。
有一天,上班后不久,陈咏梅带进来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这个是新近入厂的员工,叫谢芳。你把PQC这个工位要做的事好好地教一教她。”
我有些迟疑:“老大,我在这工位时间也不是很久,我怕我教不好。”
陈咏梅说:“我现在就是要这个工位的人,这条线就只有你一个人会这道工序了。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好好教她,如果有不知道的问我就行了。”
“那,好吧。”看到陈咏梅那么信任我,我只好答应了。
“另外,你把这里上班的纪律和注意事项给她讲讲,给稽核组的人抓到了可不是玩的。”陈咏梅又交代了一句便走了。
我对站在一边的谢芳说:“你去把那边的椅子搬过来坐。”
谢芳说:“好。”就过去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现在手里有几盒货没看,先看完了再给你讲吧。”
虽然只是一眼,但是我已经看到她有乌黑的眉毛,白皙的皮肤,一双眼睛更是秋水盈盈,顾盼神飞,不难想象通身包裹的无尘衣里是怎样一副美丽的身躯。忍不住再看,尽管在车间里看不到眉眼以外的部分,仍能觉得出她是我所有见过的女人当中最美的一个。
我叹了一口气,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后面的王倩就说了:“叶子,你这个新来的徒弟好漂亮啊。”
“唉,是啊,陈咏梅可真是会挑人,一下就把我们这条产线女孩子的外貌档次提高了一大截。”我说。
谢芳笑了:“你们也不错啊,外面都在说这个电子厂是一个美女窝,我看大家都可以。”
“我们只是‘可以’和‘不错’,但你却绝对够得上是‘满分’。我看在这个厂目前为止,你要是说长得第二,那就没人敢自称是第一。”
谢芳说:“没这么严重,我也只是长得一般般吧。”
我歪歪头笑了笑:“一般一般,港姐第三;很丑很丑,亚姐第九。”
谢芳和王倩都笑了,隔了一会儿,王倩说:“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分到产线的?按道理来说该分到办公室做文员的。”
我看着谢芳对王倩说:“你还别说,她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她不是做产线员工的命。”
谢芳说:“我又没学历又没后台,怎么说也只能当普通员工吧。”
我笑了笑,便对她说:“好了,我只不过是比你先到这个厂,做你的师傅实在是不敢当。今天我先把这个车间里的纪律说一说,免得你不知道。还有你要知道,在这里你所有犯错的后果都将由我们的组长来承担,你要特别 小心。”
我把车间里的纪律给她略略说了说,例如头发不能外露啊,不可以跷二郞腿啊,上班不可以趴在桌子上啊,静电手镯一定要戴好啊,没有离岗证不可以离开工作岗位啊,车间内不允许跑动啊,等等。
谢芳听了说:“哇,你们怎么过得下去呀,这规矩也太多了吧。”
我说:“习惯了就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还有,拿产品时一次只能拿一个,并且必须双手作业;产品在生产线上堆放不可以超过三层;所有在产线堆放的产品必须写好标识;型号不同的产品不可以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我看谢芳在笑吟吟地听着,怕她不知道其中利害,正告她:“如果我们违反了那些纪律,又很不幸地被上面的高层或者稽核组的人碰到,我们都要写检查,检查要有改善对策和组长、主管的签名才可以。那些人的名字可不是随便就签给你的,去签名的时候至少要把你修理一顿再说。”
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谢芳郑重地说:“知道了,我会很小心的。”
吃饭的时候到了,我跟谢芳、王倩说:“要不中午咱们三个一起去吃饭?”
王倩说:“好,我们在楼梯口会合吧。”
心直口快的王倩看到脱去工装穿着厂服的谢芳马上叫了:“哎,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怎么把好的全部就给你了呢。脸长得好也就算了吧,但是身材居然也这么好。实在是不公平,怎么我就没有一样好呢?”
我细细打量着谢芳,的确,谢芳和厂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上衣是天蓝色的厂服,下身是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其他人穿着这样的衣服都显得中规中矩,很难有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可是穿在谢芳的身上,就衬得皮肤是白里透红,腰身是杨柳春风,让人一见难忘。
谢芳微微一笑:“千万不要这么说啦,我会很不自在的。”
也许谢芳从小到大听到不少人夸她,但是说得这么露骨的还是第一次。我说:“秀色可餐,对着这样的人吃起饭来应该更香吧,走啊,去迟了又是排老长老长的队。”
自从收了谢芳这个徒弟后,日子忽然添了许多乐趣。谢芳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没想到自己进厂才那么一点时间就开始当师傅了,心里就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而且谢芳做事非常认真,学起东西来相当快。不要以为漂亮的女生就没大脑,只懂得爱美和傻笑。凭着谢芳做事的那股认真劲,加上她的外貌所能带来的机遇,我敢断定她绝对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所以对她,我是非常的周到,有问必答,坦诚相待。地球是圆的,生活有无数的可能,说不定今天我还是她师傅,明天我就将成为她稽核的对象呢。
没多久,我就发现到我们产线附近转悠的男人多了起来。很明显,他们都是冲着谢芳来的。那些男人脸皮薄一点的就站在边上看一看,脸皮厚一点的干脆就凑上前来问这问那的,谢芳不理时又找我来搭讪,想通过我来引起谢芳的注意。别说是谢芳,我都快烦死了。有的男人更是直截了当:“美女,今晚有空吗,请你吃饭怎么样?”
在一个美女身边待了一段日子以后,我才知道作为一个真正的美女,她需要面对男人们设下的多少诱惑与陷阱。那些男人一个个态度谦恭,蜜语甜言,风趣幽默,请吃饭,请K歌,请跳舞,那都是有目的的。总之一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观察了一阵,我发现谢芳是一个非常自重的女孩,并不像一般漂亮姑娘那样虚荣,她轻易不会接受一个男人请吃请玩的邀请。后来实在是不胜其烦了,就跟我说:“要是还有人请我去干吗的,你就说我已经有一个准备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