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吴煦赔着笑脸道:“白大帅先不要急,您的终归是您的。不过,现在是李合肥署着江苏巡抚。李合肥这个人,不同于薛大人,藩库以前怎样,现在怎样,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容人打半点马虎眼。这个人脸还变得快。他一个时辰前还亲口对本官说,冯协台与曾军门是在闹意气,他要从中调解,等一个时辰后,本官领着冯协台去见他时,他不仅把闹意气的话丢过,反派了冯协台一身不是,说冯协台持械进辕欲行不轨,等冯协台交出枪械后,他连这话也不说了,竟然说冯协台是朝廷钦犯!他这是在干什么?这分明是在做给薛大人看嘛!白大帅,本官支持您募勇,也同意拨给您五十万两银子。购械发饷,哪项不要银子?可本官丑话先说在前头,李合肥那里是否同意,本官可是不知道!”
白齐文道:“这好办得很!吴大人现在就同杨大人去抚台那里,我可以在这里等。我刚任管带,你们就这样待我,这很不公平。如果你们的大皇帝与太后知道了,他们也会生气的。好了,别耽搁时间了,你们快去吧!”
吴煦和杨坊对望了一下。杨坊小声对白齐文道:“白大帅,本官想同您老打一个商量,您老先回大营怎么样?方伯适才已经讲了,欠您的就是欠您的,何况,您是在帮我们打长毛,我们怎么能亏了您呢?”
吴煦点头说道:“是啊!就算李合肥那里想压您的饷银,我们也会去为您争的,您是在帮我们打仗啊!我们亏谁,也不能亏了您不是?”
白齐文起身道:“好,既然你杨大人也这么讲,我就只好回军营去等。我已经在乡下插起了募勇的旗号,你们可不能耍赖。”
杨坊笑眯眯地陪着白齐文走出去。吴煦松一口气,刚要喊人沏茶,没想到一名差官大踏步走进来禀道:“禀藩台大人,总督衙门札子到了,抚台大人着大人作速办理。”差官双手把札子呈上。
吴煦把札子接过来,提笔给差官批了回文。待差官走出去后,这才不慌不忙地拆开札子观看。这一看,却又把他大吓一跳,总督衙门把江苏依例划拨给围困金陵大营的饷额又提高了两成,原来是每月十万两,现在竟然加到了十二万两!
吴煦不由在心里骂道:“这个曾老九,他只图自己立大功,却全然不管别人的日子怎么过!上海每月只有三十几万两的进项,除常胜军外,还有李鸿章的近万名淮勇,几千名的绿营官兵也都等着饷粮,黄翼升的水师饷额也由江苏藩库里出。这日子怎么过?”
吴煦传人备轿,他要到上海去见李鸿章。吴煦已经打定主意:江苏藩库是江苏全省的命脉,不是他曾家兄弟的粮饷基地;朝廷放他吴煦做一天江苏藩台,江苏藩库的粮饷就不能任人随便支取!
逼讨饷银
吴煦揣着一肚子的怒气来到巡抚衙门,尚未下轿便被告知,抚台李大人并不在衙门,已去青浦几日;李大人走前有话,他老此次到青浦大营,是与张树声、刘铭传等人会商克复青浦的事,一应公事,俱要等他回来再办。
吴煦只好改道去通商衙门见薛焕。吴煦与薛焕喝茶时,常胜军督带杨坊正接到李鸿章从青浦大营发来的军情快报:金陵久围不下,总督曾国藩奏请派兵助围,朝廷飞檄着李鸿章酌情调兵飞赴金陵增援;李鸿章着杨坊转饬常胜军白齐文,着白齐文率军火速增援金陵。
杨坊未待把李鸿章的札子读完,已是浑身抖个不停,他知道,白齐文正为饷银不济一事发脾气,此时让他出征,不是明摆着要碰钉子吗?
杨坊不敢去城外见白齐文。他传人备轿,决定到薛焕那里去讨个主意。杨坊坐进轿里不由叹息:“李合肥呀李合肥,上海是被你搅乱套了!此时就算让老薛重新出来,恐怕也无力回天!”
薛焕着人把杨坊请进签押房。杨坊走进来时,见薛焕正与吴煦坐着喝茶,心里又是一惊,口里不由就问一句:“方伯还没有见过合肥吗?白齐文急得咬牙切齿,您老如何反躲在这里?”
吴煦没有答言,却反问一句:“杨臬台敢是受了风寒吗?怎么脸色乌青?”杨坊坐下,随手打袖中摸出札子往桌上一摔,道:“常胜军募勇的事还没有着落,李合肥又让白齐文飞赴金陵去助围,您说,这不是把本官往死里逼吗?”
薛焕没有言语,随手拿起札子看起来。吴煦听这话,双眼一转道:“老弟可能还不知道,常胜军以后怕是要被解散了!”
杨坊大惊道:“方伯何出此言?有些不着边际的话,您老可不能乱说呀!”
吴煦冷笑一声道:“老弟真会说话,你我相处已非一日两日,老哥是乱说话的人吗?想想以前,老弟你给英国人做康白度(买办),老哥我是美国人的康白度。就说大洋蜡吧,我说三两银子一箱,那就是三两银子一箱,没得商量,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无折扣,那真是言无二价。可老弟你呢,哪箱洋药里没有水分?我一个亲戚知道我与老弟有些交情,便央我找你,你给的是八折,可前制军何大人找你买货,你给的却是七折。老弟,你敢说你也是言无二价吗?”
杨坊被吴煦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挺起脖子,紫涨了面皮,正要发作,薛焕这时把札子往桌面上一摔,说道:“天都快塌下来了,你们两个还在没来由地吵。你们两个也真是作怪,不见面呢还想,见了面呢,又总是拿从前的事扯个没完。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些捐班的人,就是和正途的不一样。照你们这样下去,别看顶子都红了,迟早还得去做康白度!”
两个人被薛焕说得都低下头去。薛焕接着说道:“白齐文这个美国佬,你们都不了解他,本官却了解他。这个混蛋在美国时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觑准我大清混乱的时机,混进军队远征到这里。本官通过英国人举荐他做常胜军的领队,并非是因为他会打仗,实是想给李合肥制造点麻烦。现在看来,李合肥的麻烦真的不远了!”
杨坊急忙问一句:“薛大人,您老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还是没有绕到点子上。司里想知道的是,李合肥要让常胜军去助剿金陵,司里应该怎么做呢?”
薛焕瞪杨坊一眼,生气地说道:“你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还这般糊涂!别忘了,你是常胜军督带,又兼署着江苏的臬台!李合肥现在是署江苏巡抚,你是臬台,你硬抗,不怕他参你个不遵军命的罪名?到那时,你就算想回去做你的康白度,恐怕都不可能!你呀,不能总拨你的小九九,得空,多看看书。官场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本官做抚台时,自忖功大于过,还不是让曾湘乡给参下来了?本官现在在上海,名义上是钦差大臣,其实,还不就是跟几个洋人打打交道吗?”
吴煦这时道:“大人的话杨大人大概还没听明白,但司里却是听明白了!”
薛焕抚须笑道:“布院毕竟比按院大一级,悟性也不一样。本官总算没有看错。”依大清官制,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所以名义上布政使比按察使大一级,实际上布、按是平行关系,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杨坊小声问吴煦:“方伯,常胜军究竟是去还是不去金陵啊?”
吴煦道:“钦差大人的话适才讲得再明白不过,你老弟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杨坊茫然地望了望吴煦,又望了望薛焕,更加不知所措。
薛焕叹气道:“吴老弟,杨按院来前你讲的事情,本官以为,你还是把拨给金陵大营曾老九的协饷往后拖一拖,先把常胜军这个月的饷补上。我们三个都是吃洋人这碗饭的,得罪洋人,我们是自砸饭碗!”
吴煦道:“大人说得是,司里回去,就把银票给杨大人送去,让杨大人转给白大帅。”说着转头问杨坊,“老弟,你一会儿是回松江按院衙门,还是去找白大帅?”
杨坊想了想道:“李合肥十万火急征调常胜军去金陵助剿,本官不把这话说给白齐文,若误了事情,不仅李合肥那里放不过我,连湘乡那里也要治我的罪。我还是先到军营去会白齐文,交待完了军务,我再回松江吧。常胜军这月的饷,反正也是拖后了,再争也不争这一天。”
薛焕想了想道:“杨按院,依老夫看哪,你还是先同吴布院回松江,把常胜军这月的饷银拿到手里,然后再去见白齐文。常胜军不同于绿营,没有银子,说话他是不听的!”
杨坊道:“司里还要请教一句,如果白齐文问起募勇的饷银怎么办呢?方伯已经答应了他,司里却只给他一月的饷银,看那白齐文的架势,若拿不到五十万两,是断不肯罢休的!”
薛焕道:“你这个人,怎么就不开窍呢?长个脑袋,总不至于就会吃饭吧!你就不想想,吴布院当时答应他,不过是个糊弄他的法儿。李合肥看银子比看什么都重,他肯拿五十万两银子送给白齐文吗?他接连把鹤章、蕴章打发回乡,为哪般?还不是募勇扩大自己的实力吗!白齐文若问你要那五十万两,你就一股脑给推到李合肥那里去,让他找李合肥去闹。他只要肯去找李合肥,无论成不成功,都和你这督带脱了干系!这个法子,长个脑袋就能想得出,怎么就你想不出呢?”
杨坊低头想了想,认为果然不错,那脸才始见开晴。
两天后,杨坊腰里掖着银票,带着一干属员,摆轿来到常胜军大营。白齐文已是提前得了消息,早早便带着参将李恒嵩等一班属员在辕门外迎候。
杨坊落轿,常胜军照例鸣放礼炮迎接。杨坊微笑着走下轿子,拿着他督带的大架子与一干人见礼。
礼毕,白齐文对杨坊道:“杨大人,鄙人按着您的吩咐,已经招齐了两千人。您如果今天不来,鄙人就要同着李参将去松江了。杨大人,您快把银票交给我吧。”
白齐文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杨坊的鼻子底下。
杨坊边往大帐走边道:“白大帅真是个性急的人,本官赶了大半天的路,连口水都没有喝。”
白齐文道:“你杨大人来到我们这里,就是想讨口水喝吗?鄙人可以让人把水缸给你抬来,让你一次喝个够!你还是把银票拿出来吧。刚招上来的两千人,还等着拿饷呢。”
白齐文二次伸出大手横在杨坊的面前。
参将李恒嵩这时道:“大帅,杨大人已经来了,事情肯定有了结果,您老何必这么急呢?”白齐文这才放下胳膊,领着一干人走进中军大帐。各人又重新施过礼,落座。
杨坊打开护书,从里面摸出李鸿章发来的函调札子,往白齐文面前一放道:“白大帅,这是李抚台打军前发给您的札子,您老先看一下,然后再商议一下何时起程。”
白齐文随手把札子推给李恒嵩,却用眼睛瞪着杨坊道:“杨大人,常胜军的五十万两银子呢?你为什么不一起拿出来?你想贪污吗?”
杨坊被白齐文说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发作,口里只管连连道:“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
李恒嵩看完札子,道:“禀大帅,李中丞急调我等飞赴金陵助剿。李中丞说,金陵克复只在旦夕,他老决定把这百年不遇的大功劳送给常胜军。李中丞命我军十日内拔营。白大帅,卑职现在就去布置吧!”
白齐文瞪起眼睛道:“李参将,我还没有发话,你去布置什么?本军的领队是我而不是你!”随后他又望着杨坊,质疑道:“杨大人,你答应给我的银子呢?鄙人按你的吩咐招齐了兵勇,你就该把银子拿给我才是!”
杨坊打开护书,在里面翻了翻,总算翻出张银票,他笑着把银票递给白齐文道:“白大帅,本官说过,您的就是您的,您老这回该安排起程的事了吧?”
白齐文是认得华文的。他把银票接过,细细看了看,大叫道:“杨大人,你在干什么?这明明是四万两,根本不是五十万两!您答应给的是五十万两,而不是四万两!你为什么贪污我的银子?”
杨坊笑道:“白大帅莫急,听本官把话讲完。这四万两银子,只是藩库拨给常胜军这个月的饷银。藩库吴方伯正在筹备常胜军下月的饷银,那笔银子在常胜军拔营赴金陵前一定送到。至于余下的四十几万两,吴方伯已经打了通禀给抚台,抚台已经给了回文,说常胜军的规模已经够大,不需另招兵勇了。这是方伯大人亲口对本官讲的,本官依样说给大帅。大帅若不信,可以去问方伯,也可以去问抚台!”
白齐文气得猛然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杨坊说道:“你们大清国,全是些不讲信义的人!你说鄙人为你们招的两千兵勇怎么办?难道就地解散吗?”
杨坊故作镇静地说道:“白大帅不愧是大帅,真是好聪明!这两千多人,就算不供饷只供饭,也无人养得起呀!”
白齐文气得跺脚:“华尔在时,你们从不拖欠常胜军饷银;鄙人刚做领队,你们不仅饷银一拖再拖,还不准把缺额补齐,你们是瞧我不起吗?啊?”
杨坊忙道:“白大帅言重了!白大帅是入了我大清国籍的人,已经是我同胞了,我们怎敢瞧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