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
到了宫门,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道:“烦公公通报一声,礼部侍郎曾国藩求见。”太监转身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请吧。”曾国藩进到大殿一看,恭亲王奕、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及各殿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理藩院尚书都在。曾国藩跪倒请安,便将王正夫的控状与麻九的供词递上去。咸丰帝看了看,又沉思了一下,道:“曾国藩,你先下去吧。”曾国藩只得告退。
谕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大兴县王正夫侵吞库银、行奸属官哑女一案,经刑部重新审明,系诬陷所致;着先行将顺天府通判齐砖岩革职收监,哑女准予原家领回;着开脱王正夫所有处分,赏四品顶戴,升授顺天府府丞。齐砖岩诬陷朝廷命官一案的一干人等,已着宗人府简员审理。曾国藩着加一级,由吏部叙优。钦此。
曾国藩一身轻松地回到府邸。饭后不久,刘横也由宛平县赶回,除哑女是齐府的假小姐这一点外,其他的事情却没有访问到。曾国藩仍对刘横夸奖几句。坐进书房,曾国藩提笔写了《请恩准回乡省亲折》,他准备早朝的时候便递上去。当晚,他悠悠忽忽地回了湘乡荷叶塘。他的轿子一进村口,便望见母亲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向官道这边张望。微风拂动母亲那满头的白发,根根牵动着曾国藩的心。他急忙下轿,不忍再看,一直爬到母亲的脚下,爬得一路血迹斑斑。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呼喊:“不孝的儿男子城回来了!”
母亲用发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宽一我儿,你是有官身的人。母亲身边尽孝事小,皇帝驾前尽忠事大。宽一啊,你能心里想着母亲,就是尽孝了!”
曾国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他不能这样地大哭了,他想母亲只能想在心里,他有时想母亲想得早就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不能因为想母亲而置官场的体面不顾。他就这样直哭到天亮,挣扎着坐起身,见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他擦了擦肿痛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咳!六年了,过得真快呀!”早朝的时候,咸丰帝当先讲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及随行大员事宜,随后便由当值太监宣读木兰秋狝时的随行护驾大员名单。曾国藩留心听了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暗道:“省亲一事定能成行了!”当值太监念完名单,曾国藩正要出班把省亲折子呈上,却忽然听当值太监宣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
曾国藩一愣,急忙出班跪倒,听太监宣道:“照江西巡抚衙门所请,江西因闹会匪,该省本该去岁乡试,竟致延挨今年,请朝廷派大员充是科主考等语,着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今年江西典试正主考。该员定能公允办事,不负江西之望。钦此。”
退朝后,曾国藩怏怏回到府邸。晚饭他也只吃了两口,便回到书房,两眼望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
咸菜,只是愣愣地发呆。他忽然从袖中摸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终于,他把那道折子揉成一团。 忽然,周升进来禀告,倭仁来访。曾国藩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有请倭大人。”
倭仁笑呵呵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面有泪痕,不禁一愣,未及坐下便问:“涤生,你如何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哭?可真是稀罕!”
曾国藩勉强笑道:“倭大人快不要开玩笑。倭大人怎么有闲?”
倭仁道:“下官这几日一直气闷,只好来你这里说说话。”
李保这时正捧了两杯茶进来,曾国藩说了个请字,又问道:“倭大人圣恩正好,还要气哪桩?”
倭仁道:“宣宗在日,日子尚可度得,如果秋狝,倒也可去。可宣宗从节俭处着眼,竟一次也没得成行。现如今倒好,国库干涸,匪乱多事,俸禄只是勉强发得,哪有闲钱干这营生!宗人府召下官去议这秋狝之事,下官也只是劝阻了几句,便遭文庆和肃顺好顿斥责,竟说下官不顾皇家体面!花沙纳等人也给下官脸子看。涤生你说,大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清,我这不成了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道:“怪不得今日早朝没有听见大人的名字。”
倭仁道:“让下官在京师当值,他们却随皇上到承德逍遥去!你老弟敢则也是没有去成在一个人生气?”
曾国藩道:“我哪敢生气。在下的老母多病,在下今日本打算早朝的时候向皇上递折子告假省亲的,哪知道却被派充到江西主持乡试。我难过的是,从江西归来,怕不得见老母一面啊!”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腌菜坛子道:“这是老母亲手腌制的咸菜!”
倭仁道:“你明日就向皇上辞去江西之差又如何?礼部又不是没有人,皇上不能不答应!”
曾国藩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想到江西路遥,盗匪严重,历来被百官视为险途。尤其是今年,又要木兰秋狝,许多大臣都伴驾承德,我就算有心想辞也不能辞了!”
倭仁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有了!你何不学吕贤基、何彤方之例,岂不是官差省亲两不误吗?”
听了这话,曾国藩眼睛一亮。
吕贤基是工部左侍郎,是去年江苏典试的主考官。
吕贤基籍隶安徽,是李鸿章的同乡,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吕贤基考虑到此次赴江苏,必由安徽经过,就给皇上上了一折,请求典试完毕回籍省亲,果然蒙皇上允准,赏假两月。做到了办差省亲两不误。
倭仁走后,曾国藩思索了许久,先写了《谢放江西正考官恩折》,然后,又写了请假回籍省亲片。谢恩折无需细说,是依老例成文;回乡省亲片是这样写的:“再,臣自道光十九年,来京供职,迄今十有四年;虽道光二十六年,得先皇赏假,回籍省亲一次,再未告假省亲,又未能迎养。顷因粤匪窜入湖南,臣家邻近衡阳,办理团练,各乡惊惧。臣念切桑梓,乌乌私情,日夜悬悬。兹幸仰沐天恩,奉使江西。伏查由江西袁州一路至臣家,程途不过八日。谨援上年吕贤基、何彤云之例,仰恳皇上天恩赏假二十日,俾臣于九月发榜之后,回籍省亲,合家沾戴皇恩,实无既极。如蒙俞允,臣即由长沙取道湖北还京。不胜悚惕待命之至,谨附片请旨。”
第二天早朝,他便将谢恩折及省亲片递上去。咸丰帝当廷恩准,许江西典试后转道湖南省亲,并赏假两个月。
下朝时,曾国藩先到户部领了程仪,又赶到礼部,把正办的事与人交割了一番,顺便领了公文,这才坐下来喝茶,却又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湘乡写信通报。
曾国藩想到此,忙把茶碗放下,就在公案上铺上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来。
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父母亲及家中大小,自己典试江西,又得蒙天恩,待典试完毕后,可以回籍省亲!
信写完后,马上让李保交由信差当日发走。
为官之道
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
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应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府里只留下一个人看门就行。”
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
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岂不是更好!”
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我们这可是皇差呀!”
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侍卫,人是越少越好。”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
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
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
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倒也干净利落。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
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
翰林们与曾国藩分手乘轿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
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
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侍卫和李保、刘横二侍卫。”“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这一天是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
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
“是又怎样?”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