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折子拜发的当日,李鸿章为防衅端由此而起,连夜又给唐定奎与总理衙门各快函一封。在函中,李鸿章饬令唐定奎:“设防备御,非必欲与之用武。”到台后,“扎营操练,勿遽开仗启衅”,“进队不可孟浪,日人稍知即止足,断无以兵驱逐之理”。
唐定奎见到饬令很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李鸿章紧急调他率军赶往台湾去干什么。李鸿章既要求唐部到台后“勿遽开仗”,那么,他调唐定奎所部的六千步勇尾随洋枪队进台,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李鸿章在同日送给总理衙门的快函中这样写道:“向来办理洋务,皆为和战两议举棋不定所误。鄙见则谓明是和局,而必阴为战备,庶和局可速成而经久。洋人论势不论理,彼以兵势相压,而我欲以笔舌胜之,此必不得之数也。”
说穿了,李鸿章就是不想打这场战争,他向台湾派兵,只是为了能“和局可速成”而已。
当日晚饭后,喝茶的时候,李鸿章对薛福成、黎庶昌一班幕僚说道:“老夫以前的确小看了日本这个岛国。他此次侵我台湾,日后定欲吞我全境。我中国与该岛国一衣带水,登船可抵,其危害实在大于西方各国。我大清想保无虞,必须加强海防,亦须设立一支堪与西方各国相媲美的水师舰队。”
但李鸿章抽调陕防武毅铭军马步二十二营拔赴济宁、徐州的建议,却遭到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坚决反对。
左宗棠一面大骂李鸿章不懂兵事,一面紧急上奏朝廷,恳请罢除此议,另从别省调兵布防。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京师的时候,日本已答应从台湾撤军,条件是大清国须向日本支付五十万两的抚恤银。
恭亲王见日本狮子大张口,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把日本的要求奏明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当即让恭亲王给李鸿章发封快函过去,征求李鸿章的意见。
李鸿章原本就不主张对日本开衅,接到恭亲王的信后,他马上复函:“平心而论,琉球难民之案已阅三年,闽省并未认真查办。无论如何辩驳,中国亦小有不是,万不得已或就彼。因为人命起见,酌议如何抚恤琉球被难之人。并念该国兵士远道艰苦,乞恩犒赏若干,不拘多寡,不作兵费,俾得踊跃回国,且出自我意,不由彼讨价还价,或稍得体面而非城下之盟。”又说:“鸿章亦知此论为清议所不许,而还顾时局,海防非急切所能周备,事机无时日可以宕缓。”
李鸿章所料不错,他的这封函件一公开,立即招来一片骂声。但李鸿章认为自己没错。慈禧太后与一班王公大臣反复计议,决定采纳李鸿章的建议,对日本索银之议于是答应下来。
形势趋于缓和,左宗棠所请于是照准。日本拿到恤银后,开始从台湾徐徐撤兵。但朝廷并没有按李鸿章所议从别省调兵驻防山东、济宁、江南、徐州等要口,而是忙起了为慈禧太后过四旬万寿这件事。仿佛日本大举进兵侵占台湾,只是观光旅游;俄国侵占新疆伊犁九城,也只是替大清国管理而已。大清国国泰民安,正处在中兴时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所谓边境不靖、外国觊觎云云,都属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慈禧太后的四旬万寿,一生只有一次,什么事也大不过这件事。
早早地,朝廷便有旨下来,着各地督抚置办贡品,又几次打发内务府的人,奔赴江宁、金陵、苏州三地,往京师押运锦缎、丝绸等万寿所需物品。
顺天府为了能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从慈禧的口里讨出一个好来,不仅让首县筹银,把京师的各条街路都铺上新黄沙,还把九门全部刷上新油漆,九门城楼上的灯笼也一律换上新的挂上。
军机处原本是讨论国政的中心,此时也全部放下应办的差事,各军机大臣以及章京们,都穿着簇新官服朝靴,全力去为万寿的一应事宜奔忙。军机处此时成了办寿处。
总理衙门是大清国唯一的外事机构,原本规定每天都要有大臣当班,以防出了交涉无人办理。但此时,这规矩已不再是规矩,不仅满衙门找不到当班的大臣,连章京也走得精光,只有一个门子还算没忘了自己的职分,全天都坐在门房里,捧着个茶碗滋滋地喝茶,那嘴分明也是撅起老高,十二分的不情愿。总理衙门成了无人理衙门。
大清国忙成这样,偏偏就有一个不识趣的秘鲁王国,打发了一个使团来到京师总理衙门,声言要与大清国订约。门子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随行的翻译仍然执拗地声称:“不见到总署大臣,我们抵死不走!”跟乡间的无赖一般无二。
门子正被他们闹得无办法好想,正巧一名章京来衙门要取一样东西。门子跟见到救星一样,一把便把那章京抓住,道:“大人来得正好,几个洋人在下官的房子里闹个不停,这事非大人亲去不能了断。”
章京挣不脱手,只好随门子来到门房。章京问明来意,便让门子到里面搬了几个凳子过来,让洋人先坐下,他便离开衙门满世界去找当班大臣,却哪里也找不到。
章京急得实在不行,便狠了狠心,索性直奔恭亲王府。
恭亲王当日并没在府里,他已一连几天,被宫里的人找去商量万寿那天该办的事情。章京无法,只好借了王府门子的笔墨,把秘鲁王国要订约的事写在纸上,嘱门子务必交给王爷。
章京走出王府,不敢回衙门,怕让洋人缠住脱不了身子,就又去找当班大臣。秘鲁王国使团在京师耽搁了十几天,宫里才传出话来,让他们去天津找北洋大臣李鸿章,商谈订约的事。
“难道贵国的总理衙门不能办理此事吗?”使团的翻译问送信的差官。差官一脸无奈答道:“现在朝廷正在办大事情,已顾及不到这些了。听说,军机处已给李鸿章下了专旨,命他全权与贵国商谈订约之事。你们快去吧,去晚了,若李中堂来京师参加万寿庆典,你们就又扑空了。”
秘鲁使团一听这话,哪还敢耽搁,当日就乘车赶往天津。
李鸿章在秘鲁使团到津前,已接到谕旨,授其为全权大臣,与秘鲁使团议立通商条约,毋庸进京云云。
家族受封
李鸿章带上随员,匆匆赶往天津。但秘鲁使团却较日本使团更加饶舌,在签通商条约的同时,还特别强调,要允许在华传教与招工二项,否则便不画押钤印。
李鸿章和他们反复辩论,指出秘鲁在华招工弊端百出,华人受害独深,“以前虽允查办,以后若仍开招,患将何所底止?”
秘鲁使团当即拂袖而去,当日即去拜会驻津各国领事,言称与大清国订约不成,择日即离驿告辞。秘鲁使团同时又将谈判各情布告各国,是非曲直请求各国公评,仿佛受了不可忍受的委屈。
美领事施博、法领事林椿,见秘鲁使团委屈得要哭,不得不劝解一番,声称出面调解,其实是做顺水人情。哪知秘鲁使团要的偏偏就是这个顺水人情,他好借坡下驴,与李鸿章重开谈判。
施博与林椿眼见弄巧成拙,也只能把好人做到底。两个人赶到总督行馆面见李鸿章,直言相告,秘鲁仍想订约。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他们不是要回国吗?”
施博笑道:“中堂在讲笑话。他们若当真回国,秘鲁国王不把他们杀死才怪!”于是,中秘两国又重新坐到一处,终于订立了通商条约。但传教、招工二项,终于还是没有被写进条约里。
李鸿章在上奏朝廷时这样写道:“……不准在澳门及各国口岸勉强诱骗中国人运载出洋,违者其人从严惩治,船只按例罚办等语。臣为此条反复争论,几乎舌敝唇焦,至往复数十次,该使始勉强遵允。嗣后,尤望内外各衙门一意坚持,照约严禁,将来或值修改章程,仍须重申禁令,力杜觊觎,庶可保民命而肃政体耳。窃查上年六月间,总理衙门照复英、美、法各国,秘鲁专以拐贩华工为事,必将所招华工送回中国,并声明不准招工,方能商议立约等语,实属词严义正。”
李鸿章与秘鲁使团反复辩论的时候,慈禧太后的四旬万寿早已来到。普天同庆之日,依例大赦天下,对各大臣实行封妻荫子,今年又格外加上一条:加恩中外大臣有老母年八十以上者。李鸿章虽未参加大典,但赵莲仍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子经述虽刚交三岁,也被恩赏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这都是老样文章,每逢吉日无不如此,但李鸿章今年仍有了个破格的恩典,这却让他及所有的文武百官都没有料到。李鸿章之母是年未及八十,本不该加恩,但慈禧太后却破格赏赐御笔匾额一块,上题一个“寿”字,赏玉如意一件,大卷江、八丝缎袍褂料各一块。
朝廷御赐之物由专差送到保定的总督衙门。李老太太率全家大小山呼万岁,面北连连谢恩不止。李母如此激动,却也有缘由在里头。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生前是五品的郎中致仕,李鸿章之母,仅从丈夫的身上得到了一个宜人的封赠。宜人不是诰命,仅能证明是官宦妻室而已。
李鸿章赶回保定的时候,李母仍处在狂喜之中,这让李鸿章也格外高兴。但他的这种高兴只挂在脸上,心里却在盘算怎样来对付日本人。
日本侵台一事,虽在总理衙门没有造成大的震动,朝廷似乎也无动于衷,但给李鸿章造成的印象却非常深刻。
头脑清醒的李鸿章开始重新认识日本,开始重新审视大清国现有的国力,茶余饭后不由想到:“如果堂堂的大清国,连一个区区岛国都防御不了,那还算什么大清国?大清国地域多大?日本岛国土地几何?大清有多少兵?日本岛国又有多少兵?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区区岛国,竟能用三千人攻占台湾!”一想到这些,李鸿章的心就隐隐作痛。
这时,总理衙门因日本侵台给大清国造成损失一事,恰巧给两宫太后上了个《海防亟宜切筹》的条陈;丁忧期满实授福建巡抚的丁日昌,也跟手给朝廷上了个《续拟海洋水师章程六条》的折子。
慈禧太后就着庆典的余兴,令军机处拟旨,把总理衙门的条陈和丁日昌的折子发给各地督抚,着各地督抚详细筹议,并“限于一月内复奏”。李鸿章接旨之后自是大喜,决定借着筹议的由头,趁势在北洋建起一支水师舰队,一为拱卫京畿,一为防患岛国日本的攻袭。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思考了几日,终于拿起笔,郑重地给朝廷上了《筹议海防》一折。
李鸿章一共向朝廷陈述了三点加强海防的必要性:一、不加强海防,难防日本和西欧列强海上的攻击;二、不加强海防,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一旦失和,履如平地,无法阻挡;三、把用于塞防之款移到海防之上,向外洋购买铁甲战船、水雷、先进枪炮。只有这样,才能军事渐强,人才渐进,制造渐精,由能守而能战,由贫弱而为富强。
这也是李鸿章第二次奏请总理衙门向通商各国派驻公使,但仍被许多王公大臣所否决,慈禧太后亦不热心此事。李鸿章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李鸿章折子拜发的当晚,他又接到丁日昌从福州遣专差送达的密信。丁日昌在信里告诉李鸿章,福建按察使正好出缺,他按李鸿章从前的吩咐,已奏请朝廷保举在籍养疾的郭嵩焘署理福建按察使一缺。
丁日昌在信的后面又谈了许多船政局内部的事情,诸如内外勾结套取官银,沈葆桢名为船政大臣,实际大权却操在最得左宗棠信赖的法国人日意格的手里等等。
李鸿章读罢信后,不由仰天长出了一口大气:“郭筠仙若做了福建臬司,不仅丁日昌有了帮手,福建船政局也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李鸿章此时已打定主意,只要郭嵩焘到了福建任所,不出两年,他就能保举他为福建的船政大臣,顶替现在的沈葆桢,主持船政局的一切事务。李鸿章很清楚,对把持船政局大权的法国人日意格,沈葆桢拿他没办法,郭嵩焘却不会任由他胡来,因为敢说敢做,正是郭嵩焘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
李鸿章主张抛弃新疆引发争议
日意格何许人也?如何中国的船政局,倒把持在他一个法国人的手里?事情得追溯到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
这年的十月十二日,浙江巡抚左宗棠仿上海常胜军的建制,在浙江宁波募本地人成立了常捷军。该军全部使用洋枪洋炮,聘法国水师副将勒伯勒东任统领,聘浙江宁波海关税务司法国人日意格出任帮统。
常捷军裁撤后,日意格又被湖广总督官文聘去做湖北先锋营统领。先锋营解散后,正值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制造总局之后,又在金陵设立金陵制造局的时候。
日意格眼看大清国洋务渐兴,便搭船跑到福州,找到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怂恿左宗棠创办一座造船局,并承诺,一应煤炭钢铁乃至技师,全由法国有偿供应。
左宗棠此时正对李鸿章创办的江南、金陵二局感着兴趣,如今听日意格如此一吹,他登时便心旌飘摇,很快便奏请朝廷,拟在福州设立一座堪与江南、金陵二局相媲美的造船局,因局域选在马尾,故名马尾船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