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盛宣怀这时道:“郭大人已充总理衙门大臣,若大人此时再上折请办此事,总理衙门或许就能允准呢!”
陈钦接口道:“杏荪所言不错,大人不妨再上一折,就着购船这件事,重提此议。”
李鸿章沉吟道:“总理衙门虽是恭亲王领班,慈禧太后实际信任的是李鸿藻。李鸿藻这个人,是清流派首领。有些事他办得好,有些事他办得就不好。据老夫所知,皇上亲政议修圆明园一事,第一个上折力持不可的,就是他。他上的折子,恭亲王同老夫讲了一下,其中有这样一句,颇有说服力:‘不应虚靡帑糈,为此不急之务。’若没有他这话,慈禧皇太后的念头,肯定不会转得那么快。但李鸿藻不太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一直对派员出去常驻外国这件事有异议,认为是空耗饷粮,多此一举。李鸿藻做过帝师,名头大,两宫对他的话还是入耳的,有时恭亲王都拿他没办法。我大清要办成一件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说到此,李鸿章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不管怎么样,老夫也要和他争一争。老夫就从购船这件事上入手。杏荪哪,你明儿替老夫跑一趟上海,去见一见赫德,探一探他的口风。一哪,看看英国的船价,顺便再接触一下那几家外国洋行,谈一谈借款的事。左季高想借多少洋款先不去管他,这购船一事啊,却是不能再耽搁了。陈道啊,你明儿也在天津着手办这些事。老夫这几日要想想上折的事。薛庸盦丁忧回籍了,黎莼斋也告假回乡养病了。有些稿子啊,就要老夫亲自起了。”
盛宣怀道:“大人,衙门里不是又添了三个文案吗?”
李鸿章摆摆手道:“他们是新手,一时还领会不了老夫的意图。这用人和做事一样,熟了就是宝啊!”
李鸿章在天津一住就是月余,直等到盛宣怀从上海赶回来,他才回到保定。到保定休养了几日,他便给总理衙门上了欲借洋款购兵船的折子。折子拜发的当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便由京师传进保定:同治皇帝宾天了!
李鸿章手捧着廷寄,脑海却一片空白,心里说不出是忧还是喜:这个自大清国开国以来最混蛋不过的小皇帝,亲政不及一年便撒手尘寰了,步他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同治年轻无后,慈禧会把皇族里的谁推上来呢?两宫此后是卷帘还是照旧垂帘?如果卷帘,恭亲王能不能摄政?国丧期间,这船买得成还是买不成?
李鸿章一想到这些,就恨不能自己把自己按翻在地狠狠地踢上几脚。自己这不是混蛋吗?要么早几天递这个折子,要么晚几天递这个折子,偏偏不早不晚,赶这么个当口递折子。
这个时候递折子,你让谁去看?国丧已经是大事,加上皇上无后,要想办法给大清国找出个新皇上来。新皇上定下来后还不算完,下面又是登基、议年号,这一套程序走完,没个三五月根本办不下来。
李鸿章强打起精神吩咐人传文下去,让各衙门依例设灵哭祭,他则连日上折,依例吁恳进京叩谒梓宫(皇帝的棺木)。
李鸿章私下设想,同治帝是慈禧太后唯一的儿子,如今英年早逝,作为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不痛死才怪。女人三大不幸: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无养。慈禧太后年纪不大,已摊上了两个。李鸿章一会儿替慈禧太后惋惜,一会儿又替大清国着急。
一连几天,李鸿章办差吃饭全打不起精神,心情真是糟透了。
但慈禧太后并不像李鸿章想象的那样悲痛,当她得知儿子宾天的消息时,尽管也哭得呼天抢地,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她一面紧急传各主事王爷及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员,进宫为皇上守灵,一面却让人单把醇亲王奕譞叫进自己的房里,商议让载湉进宫的事。
奕譞的子嗣也不是很旺,载湉是他和福晋唯一的儿子,另几个儿子均出自偏房。小载湉年仅四岁,是他和福晋的命根子。
慈禧太后静静地把话说完后,奕譞当时就跪倒在地,先是拼命地磕了一阵头,许久才迸出一句:“奴才谢太后抬举。太后容禀,载湉他才四岁,不大懂宫里的规矩。奴才怕载湉进宫后,惹太后生气呀!”奕譞话毕泪如雨下。奕譞这后一句话,分明是有些舍不得儿子。
但慈禧太后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她冷着脸子说道:“这件事啊,就这么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哪。你回去后,跟福晋言语一声,选个日子就把他送进来吧。”奕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管点头称是。
慈禧太后最后又说道:“你呀,是亲王,不是一般的大臣。不要一说话就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得稳重点儿。去吧。”奕譞一脸泪水地从里面爬出去。
慈禧太后随后把恭亲王传进来,先通报了一下载湉即将进宫的事,又吩咐道:“还按老规矩办吧。让军机处拟旨下去,晓谕各地督抚,一律不准离任进京。”
恭亲王小声问道:“太后,国丧期间,折子还往宫里递吗?”
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宾天了,我们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照递!”恭亲王一边往外退,一边在心里骂道:“这个狗女人,她真是铁石心肠!儿子都死了,她还能看得下去折子!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早晚败在她的手里!”
同治帝很快被葬进陵寝,小载湉跟着便被抱进宫来。慈禧太后先是把王公大臣召进宫来举行了一个过继仪式,宣布打这一天开始,小载湉就正式过继给文皇帝咸丰为子,然后便让军机处拟旨颁诏天下,由四岁的小载湉继承大统,改国号为光绪,定明年为光绪元年。
其实,这些是早就由王公大臣议好了的,礼部堂官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四岁的载湉自然不懂什么国政,只能读书写字,两宫太后自然接着垂帘。
李鸿章官至极品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十二月初四是辕期,李鸿章同往常一样,早饭过后,便同着两司接受官员的拜谒和答复公事。
第一批是实缺的官员。因有公事要回,回完公事,还要连日赶回任所,这自然要先进来,无人能比得过。第二批则是临时差委出去的候补官员。有道员衔的,也有五六品顶子的,这些官员办完了差事,势必要禀明一下办事的经过,为的是尽早领到新差事。第三批官员则纯属有顶子没缺分的候补官员了。这些人有的是因为到省的时间短,一时还轮不到差事,有的则是奉到过差事,却没有办明白,于是也就再没了办事的机会。这部分人道台居多,商人居多,捐班居多,十个里头,总有九个是拿银子捐得的功名。
李鸿章从不拿这些人为重,布、按两司也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自己也从不拿自己当一回事。见过这第三批人后,辕期就基本上过去了,各地督、抚衙门莫不如此。
李鸿章见过第三批官员后,照例要和两司再说几句什么,以示对大宪的尊重。正和两司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圣旨到,李鸿章接旨”的喊声。
李鸿章当时正坐在签押房的炕上同布、按两司喝茶,一听这话,只得说一句:“两位老弟少坐,老夫去接圣旨。”到了官厅正冠掸衣,双膝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接旨!”
传旨差官展开圣旨,不慌不忙读道:“本日内阁奉上谕:文华殿大学士着李鸿章补授。李鸿章仍留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钦此。”送走差官后,李鸿章犹在梦中。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以来,文华殿大学士一直是满缺,是真正的满汉各官之首。按大清官制,汉员最高只能授武英殿大学士,而武英殿大学士地位又永远排在文华殿大学士之后。如今,这顶满人专有的桂冠,忽然间落在了一位汉员的头上,不仅李鸿章本人不敢相信,连各地督抚,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怀疑是军机章京誊错了稿子。
陕甘总督左宗棠见到廷寄后,甚至这样说道:“可不是怪吗?大清定制,文华殿大学士非满员不放,这种连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军机处就能弄错!这些军机大臣,整天都在忙乎什么呢?”
新年一晃就过去了,开印之后,朝廷下旨,对借款购船一项,完全同意李鸿章、丁日昌等人的建议,并着李鸿章会同新到任的两江总督沈葆桢,密保能员,筹购洋船等事;但对向外洋遣使之议,仍不着一词。
李鸿章接旨在手,内心自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深切地感到,只要朝廷同意向别国大量商借洋款,他的购船计划,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他坚信,只要大清建起了强大的海防,不仅日本侵台一事不会重演,就连西方各强国,也要对大清另眼相看。到了那时,大清国才算真正到了中兴时代。
一出正月,李鸿章便忙碌起来。他带着随员走上海,过江宁,询洋行,见领事,可是称得上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恨不能把所有应办的事情办完。
但沈葆桢却一直打着自己南洋的主意。他表面上对李鸿章讲过的话一律称是,转过脸去,便有异议,不是说李鸿章找的洋人不可靠,便说李鸿章购船委错了人,大清的官银都落进了个人的腰包。
李鸿章人仰马翻地忙了近五个月,不仅一件事没有落到实处,还感染了一场风寒。他心里清楚,沈葆桢这么做,无非是想在南洋建起自己的海防,加重他在朝廷眼里的分量。想想也是,李鸿章已经成了文华殿大学士,他沈葆桢连个协揆的名分还没有捞到,换谁,都要有情绪。
沈葆桢不认为自己比李鸿章差,他有时甚至觉得,在某些方面,他还要比李鸿章强上一些。你李鸿章是北洋大臣,自然要注重北洋海防;我沈葆桢是南洋大臣,当然要加强南洋洋面,这没的说。沈葆桢能找出一百个不与李鸿章合作的理由。
李鸿章拖着疲惫的身躯,无精打采地回到天津的行馆。一天晚饭后,他对随行的幕僚道:“海防海防,说起来容易,可当真办起来,可就不仅仅是海防了。洋人要防,防他借机哄抬船银,防他借机暗升借款利钱;满人要防,防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防他把好端端的一盆水搅浑,让你什么都办不成;一些汉官也要防,防他不同你真心办事,防他私留款项,防他同你打埋伏。我大清此次加强海防,因为款项有限,所购船只自然也有限。设若把购到手的这些船只,不拢在一起统一调配,东一只,西一只,这成什么呢?这又能防什么呢?老夫要购两艘铁甲船,船银还没有谈妥,沈幼丹却已经把折子送上去了,无论如何,要把这两艘尚未购到手的铁甲船,留在南洋海面不可!你们说,他这不是胡闹吗?”
许钤身这时道:“中堂大人何不也上个折子与他辩一辩呢?”
李鸿章抚须笑道:“老夫这个汉官,自打补授了文华殿大学士之后,不仅让一些满员生气,也让一些汉官生气。若在从前,老夫不仅要上折子与他辩一辩,还要参他!但现在,老夫却不敢做这些事了。自从朝廷把文华殿大学士加到老夫身上后,老夫不觉其荣,反觉其累,老夫反倒放不开手脚去做事了!”
李鸿章在天津歇息了两天,正要起身回保定,却突接一旨。
旨曰:“为事权归一,着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该大臣等择要筹办。钦此。”
李鸿章面北谢恩,精神明显一振,脸上也有了光彩。当晚,他笑着对许钤身等人说道:“看样子,这筹办北洋海防一事,老夫想罢手都不行了!老夫要连夜拟个谢恩折,拜发后,我们还得到上海去找赫德。朝廷此次专委老夫督办此事,老夫偏要把沈幼丹给拉上!他这回呀,想不干都不成!”
李鸿章连夜上折,奏请与南洋督办大臣沈葆桢,共同办理此事。折子刚刚拜发,津海关道陈钦忽然来报,称秘鲁国换约使臣到了。
李鸿章无奈,只好先打发许钤身、盛宣怀二人,先期赴沪去见赫德,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与秘鲁国换约一事上来。换约毕,李鸿章一边把换约文本呈报总理衙门,一面附带了一个《请遣使赴秘鲁片》,第三次提出向外洋派驻使节一事。
在片中,李鸿章呼吁朝廷:“合仰恳天恩,迅派正使、副使,前往秘鲁,按照条约等件,凡遇可以为华工保护除弊之处,随时商同该国妥立章程。是此则在水火十数万之华人将死而得生,既危而复安也。伏查华民在东西南洋各岛人数不下百万,春间,王公大臣等议办海防,本有招致各岛华人之议,但平时既无相为维系之心,则有事何以动其尊亲之念?今若于秘鲁、古巴各岛分别遣使设官,拯其危急,从此,海外华民皆知朝廷于绝岛穷荒,尚不忍一夫失所,忠义之心,不禁油然而动,有裨大局,诚非浅鲜。”
折子与附片递进宫去,慈禧太后在该片的空白处朱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然后便没了下文。
李鸿章失望到了极点。此时的总理衙门,正与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闹得不可开交,无法顾及此事。这是由马嘉理之死引发出的事端,史称“云南事件”或“马嘉理案”,此案发生在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