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
三天后,伊藤博文一行抵达天津,就朝鲜问题与李鸿章进行了磋商。双方会议了十天,李鸿章请旨三次,几乎每条每款都有具体的办理原则,终达成如下三条:(1)议定中国撤驻扎朝鲜之兵,日本国撤在朝鲜侍卫使馆之兵弁,自画押钤印之日起,以四个月为期,限内各行尽数撤回,以免两国有滋端之虞。中国兵由马山浦撤去,日本国兵由仁川港撤去。(2)两国均允劝朝鲜国王教练兵士,足以自护治安,又由朝鲜国王选雇外国武弁一人或数人,委以教演之事。嗣后,中日两国均勿派员在朝鲜教练。(3)将来朝鲜国若有变乱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从条约中可以看出,朝鲜作为大清国的属国已名存实亡。
此次中、日议约,全系奕譞、奕劻以及慈禧太后幕后操纵,李鸿章此时虽仍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与过去相比,其实已无多大的权限。
奕譞、奕劻、奕三人的区别就在于:奕相信汉官,重用汉臣,而奕譞、奕劻二人,恰恰眼里没有汉官,把汉大臣统统当成傀儡。
李鸿章与伊藤博文订约的同时,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左宗棠,也结束了京官的生活,命以钦差大臣驰赴福州督办军务。左宗棠两入枢廷,两次均被挤走,可见汉官在满人眼里是何等轻贱。
左宗棠离京的当日,朝廷又颁诏四海,加封贝勒奕劻为庆亲王。奕劻此后权势日隆。同月,经李鸿章倡议,慈禧太后着户部照准,大清国各省畅开海防捐输。
左宗棠被李鸿章气死?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五月,法国新内阁命令一直驻在上海的驻华公使巴德诺,携带中国全权代表金登干与毕乐签订的条约草案,赴京师总理衙门,与中国履行画押钤印程序,并重新举行驻华公使馆开馆仪式。
总理衙门按着太后的吩咐,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让他在天津与巴德诺谈判。圣旨的后面附有金登干与毕乐达成的《中法停战条约》法文读本,及订立的《中法会订越南条约》部分条款。
圣旨特别强调了这样一句话:“着李鸿章督同中外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力避出现误会。”
其实,巴德诺受命议约,也是“督同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而已。李鸿章与巴德诺这两位全权大臣,对金登干与毕乐达成的条约,都无权改动一字。
接到圣旨的当晚,李鸿章也不知是笑还是哭着对盛宣怀等一班幕僚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岁,出任北洋通商大臣也有十五年了。老夫与秘鲁议过约,与日本议过约,与英国议过约,签了多少回字,老夫自己都记不清了;费了多少口舌,也是难以测算。老夫只知道,哪次议约,都是千难万难才达成共识。这次倒好,既不用费口舌,也不用去辩论,只要督同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明白文义就妥。看样子,我大清以后但办交涉,只派个小孩子出来就可以了!只需要写得了字,拿得动印。”
在座的一班幕僚听了这话,不知他是在生总理衙门的气,还是在眼红金登干。
巴德诺带一应随员很快来到了天津。李鸿章于是选了几名精细的翻译和巴德诺坐在一起,开始了被后人称之为“校对”的核对条约事宜。
为了堵清流主战派的嘴,使两国能够顺利成约,慈禧太后又特将刑部尚书锡珍、鸿胪寺卿邓承修调派到天津,配合李鸿章工作。慈禧太后深知,邓承修是清流派的主力,只有让他置身事中,他才能无话可说。
总理衙门怕李鸿章身边的翻译文字能力不够,又特将衙门里的法文翻译指派了过来,严加把关,以免出错。
《中法停战条约》因在巴黎签订,法文本又称《巴黎议定书》。该停战条约共分三款:(1)两国遵守曾经由李鸿章与福禄诺议订的《中法简明条约》;(2)双方停战,法军解除对台湾的封锁;(3)双方派人在天津或北京订立条约细目及撤兵日期。另附《停战条件释义》五条。
《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又称《越南条约》或《中法新约》、《李巴条约》。
该条约的主要内容分为五个方面:(1)中国承认法国与越南订立的条约;(2)在中越边界上指定两处为通商处所,一在保胜以上,一在谅山以北,允许法国商人在此居住,并设领事;(3)中国云南、广西同越南边界的进出口货物应纳各税照现在通商税则较减;(4)日后中国修筑铁路,自向法国业内之人商办;(5)法军舰退出台湾、澎湖。
后人一直以为此条约十款系李鸿章与巴德诺所订,实际也是赫德、金登干二人早就代表中国与法国商订好了的,这从李鸿章在事毕上奏的折子中可以看出。
李鸿章的折子这样写道:“巴德诺至津,彼此拜晤。初未谈及公事,三月十六日接奉醇亲王、礼亲王、庆亲王公函,以赫德面交法都所拟洋约十条,皆本上年津约之意……三月二十九日,先将第一、三、四、七、八、九共六条彼此均允照办。四月初三、初六等日,复将第五、六条核订,先后抄交。臣等与巴德诺督同中法翻译官详确考究,讲解文义间有不符,复函请王公大臣与赫德、丁韪良(赫德之中文翻译)等妥细核正,寄由臣等与巴德诺面定,仍请总署衙门随时奏进,请旨遵行。四月十九日,第二、第十两条亦经法电遵改,巴德诺译送臣等,又缄请庆亲王令赫德、丁韪良另译进呈。二十三日奉电旨,此次议约往返电商,各条均尚得体。本日披览改定第二、第十两条,亦最妥协。着李鸿章等再将各条详加核对,如意义相符并无参错,即着定期画押等因。钦此。臣等复与巴德诺面商,复加核定,随即电奏在案,该使屡催克期画押,订于四月二十七日齐集公所,将中、法文四份会同核对无伪均各画押钤印竣事,彼此备存正副本二份。”
订约的各种程序履行完毕,巴德诺当日便赶赴京师,张罗驻华公使馆重新挂旗等事。李鸿章则抓紧把手头的各种事务处理了一下,又歇了两天,这才上奏朝廷,自称年迈体衰,眼花多病,久坐头晕,恳请朝廷体恤老臣的苦衷,恩准休致,回籍调理,安度残年。
李鸿章清醒地认识到,随着恭亲王被罢黜,醇亲王、礼亲王、庆亲王相继浮出水面,自己的官宦生涯也该结束了。一连几天,他同幕僚讲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现在,经方在国外已学有所成,不仅通英、法、日三国语言,且已被实授了驻日公使馆参赞;经述已被赏了二品的荫生充户部员外郎;经迈虽只有九岁,经远也才六岁,却都被恩赏了举人,准其一体会试,长大成人后,总算也能有口饭吃。
还有一项也是李鸿章决意南归的原因,就是赵莲。赵莲随他到保定后,一直不适应北方的气候,经常闹病。他已经失去了原配周思议,失去了侍妾冬梅,不能再失去赵莲了。
但圣旨却迟迟没有到津,骂声倒是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李鸿章起始还惊诧,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他与巴德诺刚刚办理完的越南条约十款惹的祸,而左宗棠病薨福州前口授给朝廷的遗折,则是骂声的发端。
左宗棠遗折曰:“臣以一介书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屡奉三朝,累承重寄,内参枢密,外总师干,虽马革裹尸,亦复何恨!而越事和战,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怀恨生平,不能瞑目!”
左宗棠的遗折一经公布,立时四海哗然,很多人据此推断,左宗棠是被李鸿章生生气死无疑!李鸿章与法国订约越南十款,讨好了法人,使法国虽败犹胜,而中国则虽胜却败,又气死国家栋梁,这还了得?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辕门外,先是被人贴了一张大草纸,上书“爱国栋梁死,卖国蟊贼生”十个大字,保定总督衙门的辕门上则被人写上“卖国贼当替栋梁死”八个大方块黑字,然后便是各地督抚纷纷上奏朝廷,恳请与法国重订条约,如期不然,则中国再整旗鼓,两国再战。冯子材则请张之洞上折“请诛订约之人,以谢忠良”。
翁同龢、李鸿藻等一班清流派大臣,也不甘落后,再三请将李鸿章革职逮京师问罪;只是讨伐声里少了张佩纶的声音,因为他在左宗棠抵闽不久便连同何璟、张兆栋、何如璋一起被革职问罪。何璟以临事昏庸罪被勒令休致,他则同张兆栋、何如璋一起,被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去充军。
徐桐是什么态度呢?他把胡子吹起老高,一连骂了李鸿章三天!恭亲王打发府里的快马间道给李鸿章送信。恭亲王在信里向李鸿章透露:太后感于上下的压力,很可能要把他当成替罪羊,嘱他近几日务必小心从事。
李鸿章把恭亲王的信一连读了两遍,然后烧掉。李鸿章知道,恭亲王被罢黜后,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正在寻机再起。
李鸿章接读恭亲王信的第二天,便将天津的一些事情,向盛宣怀与马建忠做了一番交代,并特别写了几个人名,着二人以后留心考察一下,说不定这几人能在洋务上有一番造就。二人领命,一一熟记在心。
李鸿章则带上一班随从,选在一日傍晚时分上路,赶往保定。李鸿章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在官至极品的时候,便风风光光地退归故里,留一段官场佳话让后人做榜样。现在看来,他的这个想法怕是实现不了了;而像他的同年郭嵩焘那样的结局,先被革职,后又被勒令休致,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要的。
一路上,李鸿章反复在心里问自己一句话:“难道一个人的下场,真的不能由自己决定吗?”他的耳边再次响起恩师曾国藩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车驾抵达总督衙门,李鸿章刚一下车便被告知,夫人因受惊吓,已发病多日。李鸿章一听这话,慌忙向上房走去。两名丫环正偎在床头服侍赵莲服药。
赵莲一见李鸿章进来,当先让丫环把药碗撤走,又把另一名丫环打发出去,这才一把抓过夫君的手,边哭边道:“你个李少荃,你当什么不好,干什么非要当卖国贼呢?你自己卖国不打紧,你也不想想,让贱妾和经迈他们几个,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
李鸿章坐在床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爱妻的头发,轻声说道:“莲儿呀,你先莫恼。我李少荃卖没卖国,他张之洞说了不算,翁同龢、李鸿藻说了也不算!”
赵莲边流泪边道:“你卖国还不许人家说吗?”李鸿章把赵莲的手一甩道:“当然不许说!老夫位列三公,封爵拜相,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不错,老夫是主张借谅山大捷与法议和,从此两国休战,但老夫说的是我中国人与法议和,而不是英国人!英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都只能斡旋,但却不能做我们的主。一些人只知我李少荃在天津与巴德诺议约,却不知我二人所立之约,全系赫德、金登干受总署委托,早经与毕乐议定之约!我二人所行之事,只是核对条款、画押钤印而已!卖国也要讲资格!老夫是名汉官,做卖国贼还不够资格!”
李鸿章越说越生气,索性站起身,背手走出卧房,不再理睬赵莲。
守在门外的两名丫环一见老爷出来,急忙到床头服侍。赵莲伏在枕上愣了半晌,忽然说道:“你们两个快去请老爷过来说话。老爷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却还当着他的面,杂七杂八地乱说一气,这不是胡闹吗?”
骂声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李鸿章在保定默默忍受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他虽每日仍到签押房去办理公务,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等着革职拿问的圣谕到来。他明白,这次的替罪羊,他大概是当定了,否则朝廷便无法跟百官解释清楚,也无法平息这场声讨风波。
李鸿章在等圣旨的这几个月里,原本才花白的胡须,现已彻底白了,花白的头发亦已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