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大学士一边站着的是瑞麟、朱凤标、单懋谦、文祥。文祥虽是协揆,但却站在头里。官文于正月因病去世,倭仁于五月因病去世,依着老例,两个人空出的大学士缺分要半年以后才能递补。军机处一边站着的是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三人。礼部侍郎徐桐和大理寺卿潘祖荫站在一处。后面还站列了十几人,李鸿章没有看清面目,估计也是三品以上大员。大臣的前面站着的是三位王爷,依次是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
慈禧太后这时说道:“你们已经吵了几天了,现在李鸿章来了,咱们再议一议关于选派幼童到西国的事。李鸿章啊,你与曾国藩、丁日昌联衔上的折子,你先说一说吧。有些事情啊,能办,咱就紧着办;不能办呢,咱也别拖着!”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说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臣以为,西方各国强大,不唯船坚炮利,更有舆图、算法、步天、测海等均我所不及。现我大清虽设同文馆,又有上海广方言馆,又设有江南、金陵、天津三处制造局,福建还设了船政局,但这些仅能步西人后尘,无法学其精华。我欲强大,非学其精华而不能达到目的。想将西人现有之强国精华,真正窥探明白,非选派幼童深入其国学习不可。此种念头,并非督臣曾国藩、抚臣丁日昌与臣突发奇想,实已探究多年。请皇上、两宫皇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嗯”了一声,尚未言语,礼部侍郎徐桐已跨前一步禀道:“禀皇上、两宫太后,臣以为,李鸿章适才所言,于情不符,于理有悖,实属荒谬之极!我大清乃堂堂天朝圣国,皇上及两宫太后恩泽四海,岂是小夷小邦君主所能及?如今夷人窜入我境,形同鬼怪现身,显其制器淫巧,不过张天师魔法一样,吓吓人而已,岂能视作常情?臣还有一比,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只猴子。臣恳请皇上、两宫太后明鉴,万不可被妖言所惑!”
李鸿藻未及徐桐把话说完,便腾地迈出一大步,朗声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圣人有云:君主当以德治国,臣子当以忠报国。我大清立国百年,拥有四方疆土,恩泽遍及四海,小夷小邦莫不急相朝拜,靠的就是一个‘德’字。圣人所谓厚德载物,此之谓也。务望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一人未及李鸿藻退下,便从后面旋风一般地走了过来,当庭跪倒。
李鸿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方知是内阁学士翁同龢。翁同龢大声说道:“禀皇上、皇太后,臣以为,曾国藩与李鸿章所请万不能答应。我大清立国百年,靠纲常维系至今。设若将幼童派赴西人那里,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习气,回来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万望皇上、两宫太后三思!”
翁同龢是咸丰朝状元,笔下功夫自然好,谈吐也好,颇负盛名。他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让各位王公大臣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慈禧太后也愣怔了许久开言不得。文祥这时跨前一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也想说句话,请皇上、两宫太后恩准。”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说道:“文祥,你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文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以为,翁大人的话有道理也无道理。翁大人适才所言,幼童到了西国之后,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之习气,奴才以为翁大人言之有理。但翁大人又说,幼童到了西国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
“奴才以为,翁大人此言不仅毫无道理,且近乎胡说八道。奴才想问翁大人一句,幼童尚未选派出去,你怎么就敢肯定,他的性情定然要大变呢?奴才亲眼所见,总理衙门章京志刚、刑部郎中孙家毂,两人都曾在西国游学多年,不仅学会了西国语言,还懂得许多西国的事情。性情不仅毫无改变,且极重伦常。否则,蒲安臣出使西国,朝廷怎么能偏偏选中他们两个随行呢?西国强大,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怎能同虚无界中的鬼怪相提并论呢?”
慈禧太后见文祥越说越多,不由笑着道:“文祥啊,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也无非还是那句老话,以夷制夷。不过呢,李鸿藻、翁同龢他们几个所说,也都有道理。咱们哪,还是慎重点儿好。防患于未然这句话,总是有道理的。”
文祥退下后,慈禧太后又说道:“李鸿章啊,陈兰彬和容闳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样啊?听人说,容闳很早就加入了美国籍,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啊?”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答:“禀皇上、两宫太后,刑部郎中陈兰彬现在金陵制造局出任协办。该员久在曾国藩身边办差,与洋人广为接触,对洋事洋务颇为熟悉。容闳籍隶广东香山,打小便经人介绍,进入美国学堂读书。他回国后,先在广州美国公使馆、上海海关任职,后随督臣曾国藩办安庆枪械所,并受督臣曾国藩指派,到美国购买机器。现在江南及金陵、天津等处制造局的洋技师,均系该员从美国聘请。容闳因为熟悉西国的情形,办起事来颇为得力。现在江苏抚臣丁日昌要办的洋事,也都依赖于该员办理。请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道:“恭亲王啊,你带他们先下去议吧。皇上累了,我们也累了。告诉他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吵。有些事情,多议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鸿章啊,你上次同日本订的通商条约,王公大臣们都很满意,皇上也很满意。你呢,就多往这方面上上心。直隶若没什么事,就多往京里走走。你是直隶总督不假,可你还是我大清的协办大学士啊。”
李鸿章点头称是,然后随在各大学士的后面退出来。到了门外,恭亲王拉了拉李鸿章的袖子道:“少荃,走,跟我回王府,本王要对你说些事情。”李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
内部消息
轿子很快停在了王府门首,李鸿章随恭亲王到书房落座。
恭亲王一边吩咐上茶,一边对李鸿章说道:“少荃,你可能还不知道,福建船政局,可能要办不下去了!”
李鸿章一惊,忙问:“王爷,福建船政局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办不下去呢?”
恭亲王叹口气道:“还不是一个‘钱’字!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办不好!船政局花了近二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没有造出一艘像样的船来。宋晋、徐桐等人,已给太后上了几个折子,请求把船政局关掉,太后被他们闹得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昨儿,太后还向我问起这事。我让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让船政局办下去?越赔越多,却毫无成效,朝廷赔不起呀!”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王爷,江南制造总局和天津机器制造局,采用的都是外借洋款的方式来维系运作。船政局不妨也试试这个路子?”
恭亲王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终非久局。少荃哪,本王给你个题目,就是船政局,还有你办的几个制造局,以后究竟怎么办才好?既能省银子,又能把局子办下去。靠借外款只能是权宜之计,洋款利钱高不说,洋人一旦反目,不再往外借钱,咱们这些制造机器的局子还办不办?”
李鸿章皱起眉头答道:“王爷,这可是个大题目,想一下子做成文章,恐怕办不到,总要慢慢摸索才行。但无论怎样,下官以为,福建船政局不能裁撤。王爷,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横行于中土,使我国国民深受其害。下官与日本订约之时,得知该岛国虽只弹丸之地,与西国通商之后,添设铁厂,多造轮船,变用西洋军器,无不为了保全自己不受西国之害。
“我大清广设制造局,设立船政局,无非是为了自保。下官以为,我大清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轮船之费不可省。王爷一定向皇上、皇太后奏明,造船制器,关乎我大清安危存亡啊!”
恭亲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现在还只是浅议,还没到决定的时候。真到那时候,你再把你的这套理论写在折子上,也不为迟。你随本王先去用饭,今儿本王请你喝西洋皮酒①。”
李鸿章忙答道:“谢王爷抬举。西洋皮酒下官在上海时喝过几次,味道有些怪怪的,挺打鼻子。下官这次进京,也给王爷捎了个小玩意,等一会儿,下官着人去贤良寺拿过来。”李鸿章说着话,又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下官来得太仓促,是个意思吧。”
恭亲王边起身边道:“你呀,不要总想着我。醇亲王、礼王那里,你也要时不时地去走走,免得他们挑理。少荃,听说你走了一趟金陵,曾侯究竟怎么样了?要紧不要紧哪?看的是中医还是西医?”
李鸿章叹口气说道:“咳,难得王爷还挂念着我恩师。他老的身子骨,比在保定时略强些,估计没什么大碍。雨生给找了两个西医,下官在天津也给找了几个,但总是不见有大的效果。下官听说,宫里也打发了两个太医过去。不过,他老总算支撑着还能做些事情,只是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咳!”
恭亲王笑着说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饭后啊,咱俩得好好议一议这选派幼童的事。这是我大清立国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情,堪称一等一的大事情。这件事情啊,一定要想周全些,万不能出纰漏。”
李鸿章问道:“王爷,这事儿,不到衙门里去议吗?再说,太后也没有点头啊!”
恭亲王道:“少荃,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西边分明已经松口了,只要我们定下章程,这事儿就可以办了!你以为第一批选多少人合适呢?”
李鸿章答:“下官以为,好像不能少于三十人吧?如果见成效,就陆陆续续地办下去。倘若不行,我们再从头计议。”
恭亲王点一下头,说道:“少荃,本王给你透个内部消息,你上次同日本签订的条约呀,西边挺满意,许多大臣也都没话说。看样子啊,你这次递补大学士,应当很顺利!”
李鸿章忙答道:“王爷容禀,下官递补不递补大学士倒没什么要紧,只要下官能实实在在地为我们大清办几件实事也就知足了。适才在宫里,王爷看得比下官明白,现在想办成一件事情,难哪!李鸿藻、徐桐、翁同龢这帮子人,恨不能把下官一口吞进肚子里去!”李鸿章说着说着眼圈明显地一红。
恭亲王笑道:“少荃哪,你这回可是说错了。其实翁同龢倒不算什么,如果倭仁活着,这选派幼童一事啊,说不定还真能让他给搅黄了!还有那个徐桐,上年顺天府乡试,放他做主考,你猜怎么着?凡是姓杨和叫西什么的,他一概不取!倭仁活得值啊,他老算是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