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云奇说:“罪我也遭了,殿下不会再不要我了吧?”
朱元璋很受感动,说:“你其实用不着这样自残,我会忘了皇觉寺里的交情吗?你这一来可就不是男人了,你连后人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要,能跟着你就行,不就是不要女人吗?其实也没有女人喜欢我,这回可戒了,咱佛门的十戒里不就有戒奸淫妇女吗?”
朱元璋苦笑,拍着他胳膊说:“好好养几天,我会叫他们带你到后宫去,马秀英听说这事,还特地叫我来看你。”他指指一盒点心说:“这盒芙蓉糕就是她亲手做的。”
云奇双手蒙面说:“这事怎么能告诉她呀,羞死人了。”
“傻瓜!你不当太监怎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她早晚会知道呀!”
“达娘娘还恨我吗?我怕她不原谅我。”
“她早不怪你了。”
“我能下地了,我上行台御史衙门找她磕头去。”云奇说。
“她昨天进宫封为真妃了。对了,达兰改名叫真妃了,你不许再叫老名了,更不能提陈友谅的事,朝野上下都不知道。”
“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云奇说,“这不是殿下说的吗?还有胡惟庸知道啊,你得嘱咐嘱咐他才是。”朱元璋点点头。
封了真妃,自然不是假的了,达兰这几天春风得意。
黄昏时分,廊上廊下静悄悄的。达兰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她逗弄一会笼子里的画眉,手扶着肚子来到梳妆台前,取出里面的一个嵌宝盒子,打开来,露出那颗包在红绸布里的和氏璧大印。
她把印托在手上,又看了看遗书,眼前浮现出陈友谅的影子。她在心里暗暗叫道:“陈友谅啊,你听见我对你说话了吗?再有几个月,你的儿子就要在吴王宫里降生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儿子。如果是个郡主,那算是老天不佑我们。如果是个男儿,我一定让他得宠,让朱元璋传位给他,实现你的梦想,兵不血刃地让他的江山姓陈,我也不白受辱一世了……”
镜子里出现她珠泪涟涟的脸,忽然有人敲门。
达兰吓得急忙收起皇帝玉玺和遗嘱,揩干泪痕,又匀了点粉。这时宫女引着马秀英和郭宁莲进来了。达兰满脸堆笑地道了个万福,说:“妹妹可实在不敢当,劳动姐姐们来看我。”
大家坐下后,马秀英说:“都是一家人了,今后有话就说,有难处去找我们,谁对你有不恭处,你就处罚,别宠着他们。”
“我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若不是身怀六甲,无颜进宫来。”
郭宁莲说:“你再不要提有颜无颜的事。你和陈友谅毫无瓜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
达兰说:“我总是忘不了从前的噩梦。”
马秀英强调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虽不能帮着王爷上马打江山、下马治天下,可咱们管好后宫的事,不给他添麻烦也就是尽心了。”
达兰目视郭宁莲道:“宁妃不是随着王爷上马打江山的一员战将吗?我早听说了。”郭宁莲说她是特例,因为从小舞枪弄棒的惯了,也没什么真本事,待不住,愿意上战场去热闹热闹。
马秀英说:“你听,她把血淋淋的杀场说得像玩儿似的。”
几个人全乐了。马秀英指指她们俩一对大肚子,让她们比比看,谁先生王子!达兰恭维宁妃积德,一定是生王子。
“这和积德有什么关系。”心直口快的郭宁莲说,“万一你生个郡主,能说你没德吗?可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达兰闹了个不自在。
马秀英打圆场让她别介意,“宁丫头说深了说浅了也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对人可没坏心眼,一片热心肠。”
凶多吉少
沐英又一次返回金陵,登上刚刚竣工的金碧辉煌的华盖殿来报捷。
原来泰州打下来了,他已押着守将严再兴以下九十四名军官,五千士卒,一百六十匹战马,四十艘战船回到了下江口。
朱元璋说:“打得好,怎么样?我说的准不准?”
沐英说:“徐将军说殿下料事如神。我回来报捷时,我军已攻克兴化,正向高邮挺进。”朱元璋目视李善长,没马上表态。
李善长觉得应当小心,徐将军进展过快,有孤军深入之险。
“正是。”朱元璋命令沐英马上返回,“命冯国用所部节制高邮诸军,让徐达火速回兵,去围攻淮安、濠州和泗州。”
沐英答应一声,问:“还是马不停蹄往回赶吗?这回总得见我娘一面呀。”
朱元璋说:“军令如山,以后有的是机会。”
沐英明显不高兴,含泪下殿。他在心里责怪朱元璋过于没有人情味了,可又不敢违令。令他惊喜的是,刚一出殿门,正要去侍卫手里牵马,猛然看见马秀英领着朱标在那里等他,马秀英颈上戴着沐英送她的小玉佛,这更叫沐英感动,他扑过去,热泪滚滚地叫了声“娘!”
马秀英也怕朱元璋又让沐英一刻不停地回前线去,听见信就赶来了。她把一个包袱递给沐英,说:“这是几件换洗衣服。”
沐英问:“朱标他们天天上课吗?”
朱标说:“这些天先生不在,放假。你打仗怕不怕?”
沐英笑说:“一开始怕。大砍刀砍人头跟砍萝卜似,能不怕吗?时间长了,一点都不怕了。”
侍从牵了马过来,沐英问:“文正、文忠两个哥哥都是一方大员了,他们常来看娘吗?”这一问,马秀英不禁悲从中来,开始下泪。
沐英问:“娘,怎么了,谁出事了?”
马秀英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文正可能出了点事,还不清楚。”
沐英愣了一下,说:“娘,你可得救文正哥哥呀!”
马秀英说:“没什么大事,你安心打仗吧。记住我的话,到啥时候都得学好。”
沐英给马秀英鞠了一躬,说:“儿只能在战场上祝娘平平安安了。”马秀英托起挂在颈项下的白玉佛,说:“有你为娘请的玉佛,娘会平平安安的。”沐英跳上马,向马秀英招招手,策马离去。
马秀英又一次泪流双行。和沐英告别后,她回到后宫,想起未卜吉凶的朱文正,心里一阵阵难过,便到园子里走走,一直待到四更天,金菊催了几次,她都没有回去,直到朱元璋闻讯而来。
马秀英问:“你怎么还没睡?都四更天了。”
朱元璋说:“你不也没睡吗?”
马秀英说:“你夜不能眠,操劳的是国事,我想的尽是家事……”她有意把话题往朱文正身上引,朱元璋当然心知肚明。
朱元璋叹口气:“又是文正的事?刘伯温他们回来就见分晓了。”
马秀英说:“你派了刘基、宋濂去了,就不再过问了?”
朱元璋说:“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出事。我能只听凭刘伯温两个人去处置吗?我看是凶多吉少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文正为人文质彬彬,仁义忍让,又孝心,真没想到。”
“说到孝心,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他送过你一只凉枕?”
“是啊,枕着冰冰凉,夏天用很舒服。是去年我过生日他送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枕头吗?”
“不就是普通的玉石片串起来的吗?”
“那是上好的蓝田玉磨的,有一万多片,用金丝串起来,是当年江西参知政事花一百万两银子用四个手工艺人,花三年功夫制成的,是准备进奉皇帝用的御凉枕,后来落到他手里了。”
马秀英大惊:“一百万?”
“是呀!”朱元璋说,“你天天枕着一百万两银子的枕头都不知道。朱文正的胆子有多大!”
马秀英垂下了头。事实总是胜于合理想象的,她最不能接受的也许早已是事实。她弄不明白,一个离开她的监护没有多久的雏儿,怎么会这样迅速地染上恶习变得陌生起来的?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还是自己的训诲无方?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
冯国胜中计
朱元璋一直在策划攻取濠州,并且想率师亲征。他征询李善长的意见,李善长笑道:“我知道,濠州是殿下家乡,只是濠州并非关系大局之战,宰鸡焉用牛刀?”这是委婉的反对之词。
朱元璋声辩:“我不但家在濠州,起事也在濠州,把家乡都丢了,这不是有国而无家吗?况且我一直想回去重修父母之墓,重修皇觉寺,却拖了这么久,总是失望。”
李善长主张想个兵不血刃的法子。朱元璋忽然想到李善长有个熟人是濠州守将,不受张士诚重用,李善长莫非要劝降他?
李善长的朋友叫李济,不止是熟人,还与李善长是同乡、同宗,李善长决定写封劝降信试试看。
朱元璋当然希望不战而胜最好,他不愿看到故乡为兵燹所害。
李善长更关切的是高邮方面的战事。朱元璋军虽然克了泰州,占了宜兴,但张士诚屡屡出击,袭扰朱元璋的后方,使他不得不分兵拒敌。
龙凤十二年正月(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张士诚又以数百艘兵舰载大军出君山、马驮沙,意欲攻打朱元璋的江阴,这是朱元璋东南方门户,不容有失,朱元璋闻讯,曾亲自督率水陆之师援救江阴,到达镇江时,张士诚军已焚烧了瓜州,并且抢掠西津后退走,朱元璋一面命康茂才率水军出大江追击,又别遣一军埋伏在江阴山麓,结果大胜,仅康茂才部就俘敌五千,将校四百,得舟船四百多艘,张士诚元气大伤。
令朱元璋不放心的倒是围困高邮的冯国胜,他总是报告好消息,志在必得的样子,他自恃有别于其他将领,自己是少有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为此而骄敌,这越发使朱元璋不放心。
冯国胜久攻高邮不下,见到康茂才的告捷,他更加立功心切了,正在与偏将们议事,有小校来报:“高邮城里派人来了,要见冯将军。”
冯国胜眉头紧锁,对部将们说:“徐将军去援宜兴,各位要加紧攻城,不要等徐将军回师我们还在高邮城外。”众将领命而出,冯国胜这才叫把高邮城里派来的信使带进来。
信使出现在冯国胜面前,他递上一封信,自称是高邮守将俞同佥的门人,现特送密信于冯将军。冯国胜看过信,心中暗喜,他说:“好啊,你们城里不是还有粮草吗?俞将军为什么主动投降啊?”
信使说:“张士诚不爱惜下级,大家都很寒心,不愿再为他卖命,希望早投明主。”
冯国胜听后深信不疑,决定就照俞将军约定的办,半夜时分,城里以推倒女墙为号,冯国胜派康泰、沐英率兵攻进去里应外合。
信使一口允诺,带了复信回高邮城里去了。
冯国胜一高兴,又来到马厩前,亲自给坐骑刷鬃毛。康泰、沐英来了,康泰说:“冯将军可真是少有的爱马将军,一有功夫就刷马毛。”
冯国胜说:“我曾经相过马。从那以后养成了毛病,金银无所谓,见到良马却不肯放过。”沐英问起今天想夜袭高邮城的事。
冯国胜说:“城里的俞同佥熬不住了,派人来接洽投降。你二人各带一千精兵,一见城里推倒女墙,就从女墙缺口冲进去。”
康泰想了想,说:“不会有诈吧?”
沐英也说:“困了这么久,都不肯投降,现在怎么突然要投降了?”连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提出这样的质疑,本应引起冯国胜的警觉,可他太想一举攻克高邮了,相反的看法他想都不愿去想,他认为敌人江河日下,已人心崩溃,投降是唯一的明智之举,他又举了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为例证,濠州不也投降了吗?大势已去,谁愿意跟着张士诚一起倒霉呀!从大局着眼,这也不无道理。
当天晚上,康泰、沐英分两个梯队向高邮城下运动。
沐英带着兵卒埋伏于黑暗之中,他盯着高邮城楼上,不时有巡城的灯火晃来晃去的。在一处明亮的女墙上,似有人影走动。
忽听轰隆隆一声响,女墙冒起一阵烟尘,随后看见那里倒塌了一大片,露出缺口来,这是城里内应动手的明证,沐英精神为之一爽,单等灯光出现了。
一个灯笼左右摇摆发出了信号。沐英尚未发令,康泰伏兵已震天动地地呐喊着从女墙缺口冲进去了。沐英一拍坐骑,喊一声:“冲啊!”伏兵也跟着冲向城墙缺口。
康泰率兵冲入城墙豁口后,没等站住脚,一条绊马索便把他的马绊倒,随后,四面八方乱箭齐射,康泰没来得及爬起,已身中数箭,浑身上下扎了几十支箭,如同刺猬一样了,他强忍着喊了一句:“叫沐英快撤,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