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
朱元璋又令立即拖下去,打了再说。朱文忠被拖了下去,殿外立刻响起沉闷的杖击声,同时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朱元璋问:“谁在哭?”
云奇在殿阶下报:“是马王妃到了。”
“谁走漏的风声?这还了得!”朱元璋更气了。
李善长悄声对刘基说:“先生最有面子,为什么不求求情?”
刘基说:“盛怒之下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我又不想买好。”
李善长不悦地转过头去。
刘基点手叫来云奇,附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云奇跑下殿去。
朱元璋却说:“接着说破姑苏的事。”众臣皆哭笑不得,又违拗不得。殿外,云奇把负责行杖的士兵叫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后,又叮嘱:“这是伯温先生告诉的,出了事,也不怪你们。”
几个行杖者回来,这次的棍子不是打在朱文忠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一堆破衣服上了。
声讨张士诚
外面在乒乒乓乓地杖打爱子,殿上,朱元璋却若无其事地与重臣、大将们在决策攻取姑苏的大事。朱元璋一再声称,必须快刀斩乱麻消灭张士诚,再对张士诚慢慢来等于放纵!他同时在侧耳听着杖打声。
他忽然皱起眉头来,“怎么还打?已经超过两下了。”
胡惟庸忙向外喊:“住手!”他跑下殿去,杖打声才停下了。
李善长叹道:“人们都说一心不可二用,殿下神人啊,一边与我们议军国大事,一边还能记住杖打的次数。”
朱元璋一笑置之,照旧议正事,他说:“看起来,赞同李善长者为多数。”
李善长不主张急切灭张士诚的。汪广洋也以为急不得,他说:“张士诚所占地域土沃民富,又有多年积蓄,想一朝一夕连根拔掉不易。”
徐达却说:“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士诚什么时候吃不上饭再去打吗?张士诚为人骄横,对百姓横征暴敛,民怨很大,趁占高邮之机,一鼓作气才是上策。”
朱元璋说:“徐达是急性子,不知伯温先生怎么想?”
刘基说:“我们已有实力打大仗,张士诚虽兵多粮广,却是惊弓之鸟,此时不打,难道等缓过气来再打吗?”
朱元璋露出了笑容,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诸将听令——中书左丞徐达为大将军,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蓝玉为先锋,率二十万大军出击,出征时,我会亲自赶到戟门发布谕令,为你们壮行。”
徐达等人起立,道:“谨遵旨令。”
朱元璋为灭张士诚,亲自草拟了《平周榜》。刘基看过后,奇道:“殿下在《平周榜》里提到了张士诚八大罪状,却只有两条是说对不住我们的,不知你为什么把张士诚害元朝江浙丞相达识贴木儿、不向朝廷纳贡也说成罪状?”
朱元璋笑了,道:“我是想凭这篇檄文里布告天下,我们是代天伐罪,元朝曾为正统,我们即将成为正统,反正统即是有罪。”
刘基摇摇头,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些费解。
马秀英带着朱标守着挨了打的朱文忠,朱文忠趴在床上,一声不吭。朱标替他叫屈,“为这点小事打了一百五十棍?父亲太狠了!”
马秀英说:“你文忠哥哥也有不是,没有谕旨擅自回金陵,这是犯军纪的。”
朱文忠说:“若不是刘伯温出了个主意假打了几十棍,说不定打死了。”门帘子一掀,朱元璋进来了,这大出朱文忠意料。朱文忠想挣扎着爬起来,朱元璋说:“别动。”他从云奇手中接过一包药,说:“这种粉末止痛效果最好。”他亲自动手给朱文忠上药。
马秀英说:“我来吧。”朱元璋坚持由他上药。
朱标说:“你不打哥哥,屁股不会有伤,又何必来上药?”
朱元璋说:“打他是为公事而打,上药是为亲情,二者不能混同,若公私不明,良莠不分,怎么能公平?”
衣服褪下去后,朱元璋看了看伤口创面,立刻说:“有人做了手脚。”他目视马秀英,“杖打他时你不是赶来了吗?至少有一半的板子不是打在文忠屁股上的,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徇私?”
马秀英很是窘迫,说:“我没有……”
朱文忠叫他别为难母亲,是伯温先生吩咐下来的。
朱元璋脸色好看些了:“这刘伯温,倒会送人情。”
朱标故意问:“父亲要把刘伯温也抓来打一顿吗?”
“那是打不得的人啊!”朱元璋煞有介事地说,“他连我的官都没当过,有过,也不好意思打。”
朱标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朱文忠说:“父亲,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我有话还得说。”朱元璋坐下来,道:“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楚。”沉默片刻,朱元璋又说:“文正是谁?是我侄子,却比儿子还亲,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我会不心疼吗?”
朱元璋从小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冬天给东家放牛,没有鞋穿,脚冻得不行,哥哥就让他把脚伸到他怀里去暖着。他把东家的牛放丢了,哥哥揽过,说是他放丢的,替他挨打……他曾发过誓,一定好好待文正。
朱标摇着朱元璋的腿说:“那父亲肯饶恕文正哥哥了?”
朱元璋没有回答,突然痛哭失声……
恃宠而骄
转眼间,云奇已是太监中的元老了。后宫日益扩充,原有的太监不够用,便决定在民间招用,当然第一关是可靠,然后才谈得上阉割。
经过严格筛选又经统一阉割后的小太监们,进宫前还要最后一次“验明正身”,云奇就充当这个检验官。
后宫太监房门口,新竖起一块牌子,朱元璋亲笔手书“内官干预朝政者斩不赦”,这是一条明训,朱元璋是汲取了前朝历代宦官干政、致使朝纲崩坏、天下大乱的教训,才有此严格限制的。
眼下这群刚刚割去了生殖器的毛孩子,虽然已步入阉者行列,却没人理会那块戒匾字面的含义。
一群半大孩子排成一列长队。云奇威严地坐在院子里一张桌后,旁边有人在纸上做笔录,有人站在一边唱名:“李玉——”
一个孩子出列,走到云奇跟前,红着脸解开裤子,云奇向裤裆里一望,平平的,只有一块疤,他说了声:“过!”
做记录的人便在名字下画一个对号。
唱名人又叫:“朱二!”朱二是个憨头憨脑的小子,他也把裤带敞开让云奇看。云奇看过说“过”,朱二提上裤子要走,云奇说:“回来!你叫什么?”
朱二说:“朱二,我在家是老二。”
“不能姓朱。”云奇说,“你不能跟主公一个姓。”
“那我姓什么?”朱二说
“猪马牛羊,除了朱,随便姓!”云奇说。
朱二想了想说:“那我挑个大的,姓马吧。”
云奇关照记录的:“改过来,叫马二了。”
马二忽然问:“是当了太监就不能娶媳妇,不能打种了吗?”这话立刻引起了一片哗笑声。云奇也笑了,说:“你下辈子再想美事吧。”
有人来叫云奇,说主公找他,问他给真妃的孩子找奶娘的事有无定准,要他自己去回。云奇把新入宫的小太监都验过了,又讲了讲宫中规矩,这才往达兰的宫中跑。
朱元璋早他一步进了达兰的仁和宫,云奇不敢冲撞,便在外面等。
真妃正逗着孩子玩耍,朱元璋进来了。达兰逗着儿子说:“快来参见父王!”
朱元璋抱过孩子亲了一口,端详着,说:“这孩子像我吗?”
“不像你像谁?”达兰说,“你看那两个招风耳朵,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
朱元璋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不像我,耳朵比我的小多了。长大了再看吧。”
达兰说:“这孩子的躁脾气都与殿下一样。”
“是吗?”朱元璋笑了,转移话题道:“最近日子过得好吗?”
“有什么好?我是半路来的,谁会正眼看我!我受点气没关系,谁拿我儿子不当回事,我可不能饶,他好歹也是王子,不是野种。”
“谁会给你气受?马秀英为人最厚道,恨不得走路把脚扛起来,生怕踩死了蚂蚁。郭宁莲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上午说的下午就不记得了。你别自寻烦恼,没事多和她们说说话。”
达兰便说起找了几个奶娘都不好,不是一副穷酸相,便是脏兮兮的,奶水稀薄,她一连打发四个了,达兰怪办事的人没有用心找。
朱元璋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奶娘的好与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宁妃那里不也没找到合适的吗?”
达兰这才不说什么了,又说起孩子还没起名呢。
朱元璋说:“都忙忘了。我早起好了,叫朱梓,桑梓的梓。我的儿子名字全是木字旁,有木才能植根,才能枝叶繁茂,多木才能成林。”
达兰给他倒了茶,问:“殿下什么时候登极为帝?”
朱元璋说:“你怎么问这个?马秀英从来不问。”
达兰噘起嘴来说:“在家里问问也不行吗?我说人一到了手,就不再甜言蜜语了吧?动不动就给脸子瞧。”
朱元璋说:“你是希望我当皇帝呢,还是不希望?”
“这还用问吗?日后你可不能偏向,不能对我的朱梓另眼相看。”
朱元璋说:“那怎么会,手心手背都是肉,等朱梓到了五岁时,好好去念书,那时你就是母以子贵了。”
朱文正的末日
清早起来,马秀英就无端的心悸,总感到有灾祸降临。什么灾祸?除了关在牢中的文正,还能有什么事叫她忧心如焚?她去看望过朱文正几回,送什么好吃的也无人拦挡,也不会有人对他用刑,牢子们知道朱文正的身份,都以笑脸相对,马秀英不担心他在牢中受苦受屈。
她担心的是能不能保住他一条命。她只能指望朱元璋回心转意了。李善长以下文武要员,几乎都上疏请免,都不例外地碰了钉子,连从不为人说情的刘基也终于建议贬为庶人、终生不用,朱元璋只是说了句:“行啊,好人你们做,恶人我来当!”
这不是不肯饶恕的意思吗?朱元璋头天晚上告诉马秀英,叫齐家里人,明天一起去牢中看望朱文正。朱元璋打的什么主意?马秀英问了几回,朱元璋都没有正面回答,这更叫马秀英心里没底了。
朱文正在牢中倒也平静,这几天,他一直在默默地写着什么。
狱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朱文正站起来,狱卒跑步过来开门。朱元璋、马秀英、郭宁莲、郭兴、郭英、朱文忠、沐英、朱标以及朱棡、朱樉、朱棣等其他王子全来了。
朱文正眼中的泪哗一下下来,他似乎预感到了末日来临了,忙跪到了地上,问:“今天是孩儿的大限吗?”
没有人作声。侍从们抬来长桌,摆在了牢房正中,后面的人摆上了带来的酒菜。朱元璋挥挥手,大家环桌而立。云奇给每个人都倒了酒。
朱元璋哽噎着对朱文正说:“家里人来陪你吃一顿饭。”
朱文正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把写好的一沓纸送到朱元璋面前,说:“这是孩儿写的《劝诫表》,如父亲认为可以,请刻印出来,日后发给我的弟弟妹妹们,以我为戒……
朱元璋一阵阵心酸,这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他说不出口,接过朱文正的《劝诫表》,他端起了酒杯,众人看着面前的酒杯,都没有动,只有朱文正抖抖地端起了杯。
朱元璋和朱文正相互看了看,眼里都涨满了泪潮。
远方传来了寺院的钟鼓之声,似有若无。朱文正忽然问:“父亲,你为有我这么个养子、侄儿而感到丢脸、后悔,是吗?”
朱元璋泪流满腮,他哽噎着说:“你活着的时候,南征北讨,为我争光,你的死,为以身试法者立了榜样,我不丢脸,我唯一不能自慰的是,我能救你,却又不可救你,我能让你活,却不得不让你死……”
说到这里,朱元璋又一次痛哭失声,他一哭,全家人哭成了一团。
胡惟庸进来了,悄声对朱元璋耳语,朱元璋回头一看,牢门外跪了一地臣僚,大家都来替朱文正求饶:“请殿下饶文正一死……”
朱元璋无动于衷,低头往外走。胡惟庸向侍从摆手,侍从用漆盘托着一条白练过来,此时马秀英已泣不成声了。
朱文正把酒泼在地上,接过白练,说:“把弟弟妹妹们带走吧,别让他们看这场面。”朱元璋见胡惟庸要带朱标等人走时,他说:“不,让他们经历一下这惨痛的人间一幕,他们会永远记住教训的。”
当朱文正将白练投到梁上,自己踩着方凳上去时,哭声又起,孩子们不敢看。方凳踢倒了,一双脚在半空摇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