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4)
由于此前郭惠已有铺垫,张氏总算没有过分吃惊和意外,她马上迎合:“对皇上说,比对我说更好,更算数。但不知这遗嘱到底是几句什么话?怎么个托付法?”
朱元璋告诉她,岳丈对他说,他死后最大的心事是郭惠,他认为女婿日后能成就大业,如果有那一天,希望朱元璋纳郭惠为妃子,共享富贵,岳母也有个依靠了。张氏心里想,怪不得惠儿问这事……随即道:“他即有这念头,怎么不对我说?”
朱元璋说:“是头两天他清醒时说的,弥留之际,你们赶到床前时,他说话费力了,又当着很多人,这可能是他没说的原因。他本来要写一份遗嘱的,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
朱元璋的这几句解释听上去也说得过去,但事关女儿终身,张氏还是觉得突兀,说不上是喜是忧,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了,她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对我说起过,直拖到今天。”
朱元璋是这样解释的:“岳父说得明白,只有我成大业,当了皇帝,他才肯把郭惠嫁我,登极以前,我怎敢提出此事?”
张氏信以为真了,又问:“这就是皇上千方百计不准惠丫头嫁给蓝玉的原因吗?”
朱元璋说:“正是。”
张氏问起朱元璋现在怎么办。
朱元璋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自己做主的?而今岳父不在了,当然听凭岳母大人做主。”
这话说得张氏心里很舒服,本来让亲生女儿给人家“做小”,本非所愿,可这“小”不同于民间,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如不是前世修来,怎么可能有此殊荣?她想到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女儿,心情又沉重起来,便道:“亲上做亲,这是郭家的荣幸,谁家能出两个皇后、贵妃呀!惠丫头跟了皇上,也是她的造化,只是,这事张扬出去,朝野上下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朱元璋说:“别人议论还在其次,朕担心惠妹会反感。”
“是呀,她本来任性、倔强,心里又割舍不下那个蓝玉,这才任性地在家里带发修行。不瞒皇上说,老身怕是说服不了她。”
朱元璋说:“这且不论。朕只想讨个明白,岳母大人是不是打算按岳父的遗嘱办?”
“瞧皇上说的,别说是子兴临终前有话呀,就是没话,皇上提出来,老身会不答应吗?这得祖上积多大的德,才有这样的殊荣啊?”
“岳母这样说,朕就放心了。”朱元璋说,“惠妹知书达理,劝动惠妹是有指望的,她不会不遵从父亲的遗命吧?”
张氏还有另外的忧虑:“既然有遗嘱,惠儿一定会遵从,只是口说无凭。就怕惠丫头上来倔劲较真儿,倘真有个文字备在那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少费多少口舌。”
“岳母大人所说极是。朕也是这么想,岳父当时只是来不及写就是了,如果现在补一个,只要惠妹认可,朝野的舆论也自然平息了。”
张氏有点吃惊:“弄个假的?”
朱元璋已稍显不悦:“岳父有了遗言,只是没落到文字上,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张氏知无可挽回,如不顺水推舟,不会有好结果,便说:“是这个理,那皇上就准备一份吧,让惠丫头心里过得去。”她不知为什么,眼中滴下泪来,总觉得有与人合伙蒙骗女儿的内疚感,但想想既可以结束惠儿的出家生涯,又可以跟着皇上享天下之福,也就释然了。
朱元璋加重语气说:“岳母何故伤心?如果不愿意,朕不勉强。”
张氏急忙换上笑脸:“皇上多心了。这是千家万户求之不得的事,我能不愿意吗?我只是想,惠丫头从小被我宠惯了,说不得碰不得的,陛下也都知道,我把她交给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希望陛下能对她好。”说着再次泪流双行。
朱元璋说:“岳母放心,这么多年朕是个什么品行,想必岳母也有耳闻,也是亲眼见。”
张氏说:“还有一宗,不知老身当说不当说。”
朱元璋说:“朕虽是君,你毕竟是长辈,有话尽管说。”
张氏说:“你虽当了皇帝,可以有成百上千的妃嫔宫女,我还是希望皇上能爱惜身子。”
朱元璋笑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朱元璋岂不知她的弦外之音?她未必有多么关心朱元璋的龙体,她劝朱元璋爱惜身子,是告诫他少纳几个妃嫔,少近女色,这样她的女儿才会独得专宠,才不会受冷落。
“朕明白,朕不会耽于酒色的,充实后宫,不过是仪礼所需,更不会对惠妹冷落。”张氏要的就是这句承诺,她说:“这我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了。”朱元璋走后没多久,彩礼就神奇地来了。云奇带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个很大的彩礼盒子进来了,盒子上的双喜字令张氏明白了,朱元璋把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她想不干也不行。
云奇说这是皇上叫送过来的彩礼。张氏叫宫女打开看看。盒子打开,里面放有很多个小盒,小盒子一一打开,是闪闪烁烁的珠宝,尽是从前张氏没有眼福见的,又比白天朱元璋送来的礼物不同了。
张氏对宫女说:“放赏!”
宫女拿出几贯钱给了小太监。小太监们忙说:“谢谢老太君。”
送走了云奇,张氏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叫宫女们把彩礼收好,并嘱咐不要让郭惠知道。她犯愁的是怎么过女儿这一关。
她能借重的只有马秀英,马秀英虽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毕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不隔心,有了大事小情,张氏总是去找马秀英讨主意,现在又必须去拜马秀英这个真神了。
张氏是在御膳房门口碰上马秀英的,知道她正伺候朱元璋吃饭。
自从朱元璋登极以来,朱元璋的膳食都是由马秀英亲自过问的,从定菜谱到尝试,全归她管,这当然是朱元璋自己的主意,马秀英是他最可信赖的人。
马秀英见张氏过来,就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张氏有几分神秘地说:“有事。你先伺候皇上吃饭吧,回头我再来找你。”
马秀英却让她有事现在就说,有什么事这么难张口。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张氏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马秀英:“皇上这几天没跟你提起惠丫头的事吗?”
“没有啊!”马秀英说,“还是让劝她吧?我昨天又跟惠妹长谈了一次。有说有笑的,也不再坚持出家的事了,时过境迁,会好的。”
“我不是说这事。”张氏支支吾吾地说,“你忙完后,就到我宫里来细说。”马秀英虽有几分狐疑,却不便追问,只好点了点头。
决定命运的问答
马秀英在御膳房里格外费心张罗,今天朱元璋特地设宴招待刘伯温。这是很不寻常的,朱元璋的节俭、不尚奢华是出了名的,他很少摆宴席,自己在吃饭上也是素荤搭配,从不忘把盘子里的菜汤用馒头片擦净吃掉,郭惠曾经笑他,说此举省了刷碗水。
御膳房里大雾腾腾,云奇领着御厨在摆碗碟。马秀英告诉他:“今天只摆两副,其他人不在这吃。”
这时,朱元璋和刘基正沿着御花园甬道向御膳房缓步走来,聊着聊着,朱元璋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看李善长这人如何?”
刘基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就来了个推磨法,笑道:“他跟皇上多年,皇上还用问别人吗?”
朱元璋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刘基不好再推脱,想了想,说:“他才学不错,为人平和善良,有韬略也有人缘,很多事不好办的,他一张口,大家不再有异议,这是难得的威信。”
朱元璋不大相信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一口气说了李善长这么多好处,那他是个完人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岂能没有缺陷?他有时优柔寡断些,但不关大节。”这样的评价出自刘伯温之口,朱元璋多少有点意外。
朱元璋追问道:“他包庇李彬的事,你不是很恼火吗?他专门派陈宁到开封行在去找朕求情,你不也知道吗?”
“一个人一点私心没有,那是圣人了,岂能用圣人尺度去衡量常人?何况李丞相后来都没办成,他也没有加害于我。”
朱元璋心道:“刘伯温真是个君子呀,相比之下,李善长就逊色多了!”他告诉刘基,“你在我面前说李善长的好,但他却在我面前说了不少你坏话的,说你跋扈、怪异、乖张等等。”
“我确有这些毛病,不怪人说。”刘基哈哈地笑了起来,朱元璋很欣赏地望着他,刘基的气度、潇洒和诡谲,都曾是他暗暗仿效的对象。
进了御膳房,朱元璋在主位坐了,让刘基坐在对面,拿起筷子之前,朱元璋像念经似地说了一串话,刘基只听清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句。一个皇帝在可以过着穿金裹银的膏粱锦绣生活时,仍能牢记贫寒的往事,刘基觉得这是天下苍生之幸。
这时,他已注意到了朱元璋碗筷旁多摆了那么多勺子、筷子,一时不知何故。端上来的只有两素两荤四碟小菜,还有一个汤,侍者只给刘基倒了一杯酒,朱元璋则端起碗来喝汤。
刘基很好奇,便说:“皇上不用酒,臣怎么好喝。”
“朕白天从不饮酒。这规矩不是给卿定的,你但喝无妨。”
朱元璋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放下筷子,拿起餐桌旁的笔,写了几个字,把方才的筷子往旁边一丢,又拿起一双新筷子。
刘伯温这才明白了,原来多余的匙、箸是备用品,他即使用餐时,脑子也不会休闲,一旦想起什么来,会立刻投箸提笔,写在纸条上。
刘基又一次投去敬佩的目光,他推开酒杯,很诚恳地说:“我也不喝。皇上平时也是四个菜,两荤两素吗?”
朱元璋笑道:“今天你来了,多了一荤,平时朕一个人用餐只是一荤两素而已。”刘基很是感慨,道:“这若说出去,也许没有人信。”
“能吃饱便好,从前穷的时候,常常想,一旦有了钱,天天吃大鱼大肉,现在反倒吃不下了。”他在另一张印有龙纹的纸笺上写了几行字,手指头染了墨,云奇递上湿巾,他擦了去,又换了一双新筷子。
刘基说:“怪不得陛下面前多摆了这么多筷子,原来吃饭时也在操劳国事。”
朱元璋说他下的是笨功夫,“有时半夜想起来什么事,也必定点上灯记下来,才能安枕。不像先生饱览史书,运用自如。”
他问刘基:“古往今来,像朕这么笨拙的皇上有吗?”
“前无古人,”刘基想了想,说,“怕也是后无来者。难怪皇上说自己食不甘味,这么吃东西,能吃出香味吗?还请陛下保重自己。”
朱元璋放下筷子又忆起了往事:“那年讨饭路上饿昏在土地庙前,一个姑娘给了朕半瓦罐汤,她说叫珍珠翡翠白玉汤,朕很想再尝尝,可叫御厨们做了几回,味道都不对。为了招待先生,今天特意又关照他们再商量着做一次,看有没有那个味道。”
刘基很感慨地说:“陛下不忘根本,这是国家之福啊!”
“朕最恨糟蹋粮食、暴殄天物的人。”停了一下,他又忽然问:“朕想问问先生,你看汪广洋这人怎么样?可以当丞相吗?”
刘基心里一惊,莫非朱元璋怀疑自己与汪广洋有所勾结?想了想他道:“汪广洋为人胆小怕事,不敢担当责任,缺乏宰相的胸襟。”
“那杨宪呢?”
“杨宪才干有余,品德不足,这种人如果当了丞相,会带坏中书省、六部。”
朱元璋有些不以为然:“那么胡惟庸你总不至于贬得太过了吧?”
刘基这次用语更苛,他放下筷子,正色道:“汪广洋、杨宪为相,尚不足以为害国家,干不好也干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此人好比一匹劣马,势必把车子拉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