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3)
画像已完成,画师跪在地上,双手举画过顶呈上。胡惟庸把画接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正在揉腰的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但他忍着暂时没有发作,扭头问胡惟庸:“这是朕吗?”他没有直言画丑了他,在像与不像上做文章,胡惟庸一听便懂了。
胡惟庸察言观色地品评,虽有几分像,总的说失真了,把皇上画丑了,一点威仪没有。这一说,画师登时面如土色。朱元璋三把两把扯烂了画像,掷于画师头上,说他是有人指使专门来丑化皇上的,说他是陈友谅、张士诚的余党,或是元朝的余孽。
画师吓得浑身筛糠,一失声大叫:“冤枉啊!小民是一番好意呀,皇上不满意,小的可再画十张,八张,不会嫌烦的。”
朱元璋说:“你不烦,朕烦了。来人啊,把这狗东西关大牢里去!”上来两个武士,一人扯住一只胳膊,拖死狗一样把大号大叫的画师拖下去了。
朱元璋还不算完,追究是谁推荐他的。胡惟庸说:“是李善长,他也是一番美意。”朱元璋不以为然地说:“都没安好心。”
胡惟庸劝慰朱元璋:“圣上别急,也不必生气,最好的画师已经找到了。”
朱元璋惊喜地问:“李醒芳吗?他在哪里?快叫他来。他一定能画得好,达兰的像画得比真人都好看,那才叫栩栩如生。”
胡惟庸说他这人生性清高,不畏权贵,希望皇上对他以礼相待。
朱元璋倒很有几分礼贤下士的味道,有能耐的人,不怕他清高,也不怕他尖酸刻薄,“刘基清高不清高?刻薄不刻薄?朕不是从来不说一句重话吗?”
胡惟庸说:“臣派人跟踪他好几天,才摸准他的下榻处。皇上如能亲笔手书一信,那就是天大的荣耀,他会欣然前来。”
“这是极容易的事,朕马上写。”朱元璋道:“如果画好了,让他为朕的父母亲、祖父母、曾祖父母都画一张,好供奉在太庙里。”
欺君之罪
李醒芳和楚方玉在鼓楼后面靠近兵马司的客栈,租了毗连的两间房子,乡试前他们就在这蜗居中准备文章,其实他们除了作画、吟诗和品茶弹琴,几乎没认真备过功课,自信是他们的共性。
屋子虽简陋,却挂了很多出于李醒芳手的山水画。
这天楚方玉正在写文章,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李醒芳告诉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一场的主考、副考果然是刘基和宋濂。”
楚方玉说:“朱皇帝如果善于用人,本应在刘基、宋濂、陶安几人中圈选。”
李醒芳说:“当年会稽山下的吟咏盛会上,他们对你的诗文大加称道,可惜当时你没有去,从那以后才有楚苏之称。我料定,你的文章一定受他们青睐。”
楚方玉说:“我倒不是迷恋仕途为官,是想为女人争一口气。一旦我中了两榜,就申明自己是女的,让那些须眉男子蒙羞,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在大殿之上,奚落一下朱元璋。”
“那你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李醒芳拿起她的文章看着,由衷赞道:“这文章既有风骨,又有沁人心肺的清新之气,一扫腐尸味。”
楚方玉笑说:“多可怜啊,没有别人夸我,只好你来包办。”
李醒芳说:“我这几天眼皮总是跳,我担心胡惟庸会找上门来。”
楚方玉反对他去为朱元璋画像:“那是杀头的差使。”
“可不是。”李醒芳说前天他到栖霞画派鼻祖魏云鹤老先生家中去,老先生正收拾行李准备逃亡。
“怎么了?”楚方玉问,“犯了什么罪?”
“哪有什么罪!吓的。”李醒芳说,京城先后被叫到宫里去的画师有六个了,两个挨了板子,四个下了大牢,罪名都是丑化当今皇帝。
楚方玉很不解,“一个睿智英武的皇帝,怎么也这样糊涂呢?丑就丑嘛,丑人即使被人画成了美男子,也是自欺欺人而已。”
“这是人的本性啊,人都愿听美言,忠言逆耳,过于逼真的画像也刺人眼目。”
“这一切都因为他太丑了,是吗?”
李醒芳哈哈大笑:“一语中的。”
这时客栈的店家又惊又喜地跑来:“李先生,楚先生,恭喜了,朝廷三品大员来看你们,还提了很多礼物,我们小店也蓬荜生辉呀!”
楚方玉看了李醒芳一眼,知是胡惟庸上门来了。她决定躲开为好,刚从后门出去,胡惟庸笑吟吟地进来,对李醒芳拱拱手,说:“李兄深居简出,真难找啊!”
李醒芳开了一句玩笑:“你调动三千羽林军,挨家挨户一搜,不就落网了吗?这有何难。”
“你真会开玩笑。”胡惟庸一指下人放在屋中央的几担礼品,说:“先生别看不起这些东西,这都是贡品,皇上才吃得到,我们都没这个口福。”
李醒芳说:“快请坐,无功受禄,不好意思呀。”
胡惟庸坐下,李醒芳为他斟了茶,他斜了一眼案上的文章,说:“仁兄真的在备考!有终南捷径不走,却要吃这份辛苦,何苦呢!”
李醒芳说他想试试运气。他当然明白,科考不一定有学问者胜,有学问的又不一定会做官。胡惟庸走到壁前去看画,忽然指着一张抚琴的画,称赞这张《高山流水》最有神韵。不过,画的不是俞伯牙、钟子期,他猜好像是李醒芳自己。而那一位仕女,是不是才女楚方玉?
李醒芳却不承认,说是随便画的。胡惟庸说:“不知楚方玉现在何处,她与你形影不离,又不结为伉俪,江南文人中已传为佳话了。”
李醒芳说已经几年没见到她了,不知她现居何处。
胡惟庸拿出一个黄绫表的折子,放到桌上说:“请过目,这是圣上的信。”
李醒芳说客居于此,他这没有香,没法焚香接旨。
“这非圣旨。”胡惟庸说,“圣上是出于仰慕和器重,是以朋友私交身份写的信,皇上说,绝非圣旨。因为他知道,像你这样的清高之士,不是圣旨所能招之即来的。
李醒芳对这话很有好感,不由问道:“皇上真是这样说的吗?”
胡惟庸说:“我有几个脑袋敢假传圣旨。”
李醒芳说:“我还没恭喜你呢!你现在已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了,除了李善长、徐达、汪广洋、杨宪,就是你权大位高了。你记得小时候先生怎么说你吗?”
胡惟庸问:“是不是那个腮帮子有一撮长毛的周先生?我可不记得周先生怎么说的了。”李醒芳告诉胡惟庸:“周先生说,‘胡惟庸其实不庸,庸是平常。但胡惟庸不平常,日后非大奸即大雄。’”
“有这话吗?”胡惟庸抚掌大笑。
李醒芳说:“现在你官够大了,只是还不知你是大奸还是大雄。”
胡惟庸称自己是最本分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这样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胡惟庸又书归正传,又说起请他进宫画像的差事。李醒芳却打断他:“来,喝茶,小客栈的茶可不怎么样。”
“来,”胡惟庸从礼包里拿出几盒茶来,说:“这是真正的西湖龙井,一年贡给圣上才二十盒,我给你拿来了两盒。”
李醒芳对胡惟庸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咱们又是同乡,又是同窗,你不够仗义吧?”
胡惟庸笑道:“你不识好歹啊!得近龙颜,且是皇上御笔亲书来请,多大的恩崇啊,别人求之不得,你却说我害你!”
李醒芳不想因为给皇上画一张像而升官发财,更不想因为一张画坐牢,杀头。胡惟庸说:“那些蠢头蠢脑的画师所以坐牢,是因为他们画技太差,更重要的是脑袋不灵活,你擅长人物画又头脑灵活,不但不会有坐牢杀头之祸,还会得宠。这是平步青云的天梯,可不是害你呀。”
“这么说我躲不过去了?”
“我看是。又不是灾,躲什么呀。”
李醒芳说:“好吧,明天你来接我,我进宫去一试,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来自民间的皇上是怎么个样子。”
胡惟庸笑道:“那自然是不同凡响了。”
伪造遗嘱
与蓝玉分手后,郭惠在香闺里摆了香堂,对佛祖顶礼膜拜,一天三顿吃素,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令母亲张氏大伤脑筋。
这天张氏又来看女儿,见她好几天没洗头了,就帮她洗头、梳头,张氏说:“你呀,真叫做娘的操心,你就这样下去了?那修行的事,要有根基、有缘分才行,不是谁都可以成正果的。”
郭惠嫣然一笑,说:“又来了!烦不烦人啊!”
张氏说:“为了蓝玉那小子不值得。当初他不知怎样甜言蜜语呢,自从娶了亲,从此无踪影了吧?人家守自己媳妇还守不够呢!”
“蓝玉一直在北方打仗,现在又远征蒙古人的上都去了,哪像你说的那样。”
“你还不死心!”张氏说。
“我也恨蓝玉,”郭惠说他为了当官,无情无义,“在瓜州渡,如果他答应什么都可放弃,我就和他远走高飞,我当时把银子都带去了,可他打了退堂鼓。”
“傻丫头!”张氏都不赞成蓝玉带她私奔,“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都当了一品官了,前程似锦,会因为一个女子,因为儿女情长什么都丢了?这样的人我是看不起的。”
郭惠不语,认为母亲太世俗。
张氏劝她好好听话:“回头让你姐夫帮着找个好女婿,封侯拜相的,不辱没了你,你父亲地下有知,也会放心了。”
郭惠说:“封侯拜相不行,要嫁就嫁皇帝,我得当皇后!”
这话像是玩笑,张氏笑道:“看把你狂的。你能有你姐姐的命吗?天下可只有一个皇帝呀!”
郭惠忽然问:“娘,我父亲临终前有什么遗嘱吗?说让我十八岁时再拆封?把我许配了什么人?”
张氏愣了一下,问:“谁告诉你的?”
“这是朱元璋告诉蓝玉的。”
张氏想了半天,说:“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这时云奇进来了,他宣旨说:“老太君,皇上说,他晚饭后过来看您。”
张氏有点受宠若惊,道:“皇上日理万机,有事说一声就行,千万别拘礼。”如今的朱皇帝再也不是在岳丈面前低三下四的小人物了。
云奇说:“皇上说一不二的,我走了。”
云奇走后,张氏对女儿说:“你父亲没白疼他,他也真对咱母女有情有义。照理说,你爹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你舅舅和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总疑心朱元璋有二心,你父亲本来心眼小,有一回都把人家关起来了。可朱元璋一点不记仇,后来你爹有难,还是人家不顾生死去救。”
“行了,行了!”郭惠说,“没人抢他的皇帝宝座呀,你说他这么一大车好话干什么!”
朱元璋果然准时来到张氏的永寿宫,还带来很多稀罕的礼品,穿的、用的、吃的一应俱全,乐得张氏合不拢嘴,这时节送礼叫御赐,可与当年张氏的索贿不能同日而语了。
张氏说:“圣上日理万机,还要来关照老身,实在过意不去,这么多年,皇上一直不忘我,你岳父在九泉下也会含笑啊!”
说到这里她抹起了眼泪。
“咱本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我有今日,不全是岳父大人栽培的吗?岳父大人对我有再生之恩,没齿难忘。”朱元璋说得也很动情。
张氏更感激的是,郭子兴他活着时想自立为滁阳王,没有办成,死后皇上不是真的封他为滁阳王了吗?又在滁阳立庙祭祀,她每次去庙上祭祀,一看见皇上亲笔题写的《敕赐滁阳王庙碑》,看见朱元璋称颂的“王之恩德,注在朕心”,张氏都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朱元璋善解人意地递上面巾让她拭泪。
话题由军国大事、家事渐渐扯到了儿女情长上来。
朱元璋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出来,滁阳王病危时曾拉着朕的手,说把小女儿郭惠托付给朕,不知他对岳母大人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