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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困

第十二章 困

黑夜中,小保姆华里卡,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摇着一个摇篮,摇篮躺着一个小娃娃。华里卡哼着歌,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睡吧,亲爱的宝贝。

我来给你唱支歌,

你要甜蜜地睡……”

神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房间里扯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尿布和黑色的大裤子。尿布和裤子在灯光中的影子,落在火炉上、摇篮上以及华里卡身上。屋里空气不流畅,非常闷。空气中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和做靴子用的皮子的气味。

娃娃早已把声音都哭哑了,也哭累了。可是他仍旧不停地哭。没有人知道他会哭到何时,可是华里卡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脑袋也垂了下来。

“睡吧,快快睡吧,”她轻声哼道,“我给你煮碗粥……”

隔着房门,在相邻的房间里,传来了老板和帮工阿发纳西一高一低、抑扬顿挫的鼾声……摇篮还在响个不停,华里卡哼着那一支催眠曲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有些凄凉,但如果躺在床上,听着这样的歌进入梦乡肯定是很舒服的。然而现在这支曲子对摇篮里的娃娃并未发生作用,他仍在不停地哭,但曲子却催着华里卡自己入睡。但她无论如何是不能睡的,如果她睡着了(求上帝别让她睡着才好),主人们便会打她。似乎在夜里,她是夜间惟一不能睡的人。

昏黄的灯光照着华里卡发呆的、半睁半闭的眼睛,朦胧的幻影在她那半醒半睡的脑子里晃来晃去,她仿佛看见了天空中的乌云在相互追逐,后来起风了,吹散了那些云,华里卡看见了一条宽阔的走在路上大路,沿着大路货车不断地来回穿梭,很多人背着沉重的行囊上艰难地走在路上,隔着冷雾,可以看见一大片树林。突然间那些背着行囊、带着影子的人倒进了烂泥地里。“你们为什么这样?”华里卡问。“睡觉,睡觉!”他们回答。他们睡得特别香,乌鸦和喜鹊在电线上啼叫,像娃娃啼哭一样,似乎极力要叫醒他们。

“睡觉吧,我的小宝贝,我给你唱个歌……”华里卡有气无力地哼着。

她那被病魔缠身的老父亲叶菲木?司节潘诺夫在地板上打滚。但她看不见,只听见他响彻整个茅草屋的那痛苦的叫喊声。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的“疝气病又发作了”,他痛苦得只有吸气的份儿,浑身颤抖,牙齿也在打颤,就如连续击鼓一样:

“卜——卜——卜——卜……”

她的母亲佩拉盖雅已经跑到主人的花园里去报告叶菲木快要死了。她已经出门很长时间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华里卡躺在炉台上,听她父亲发出的“卜——卜——卜”的声音。不久她听见有人坐着车到茅草屋来。这个人是城里的年轻医师,恰巧在主人家做客,主人便打发他过来看看情况怎样。医师走进黑暗的屋子里,他一进门就咳嗽了几声,由于黑暗他把门碰得咚咚地响。

“点一盏灯。”他说。

“卜——卜——卜。”叶菲木回答。

佩拉盖雅跑到炉台边,去找火柴。医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火柴,划亮一根。

“马上就来,老爷,马上就来。”佩拉盖雅说。她跑出茅屋很快便拿着一小截蜡烛回来了。蜡烛点燃了。

“喂,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医师向他弯下腰去,说,“你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什么?我要死了,老爷,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您没见我已经病入膏盲了吗?”叶菲木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要瞎想,我们会给你治好的!”

“您怎么说都行老爷,您能来我已经非常感激了,不过我知道……如果死神已经降临,谁也无法赶走他们!”

医师在叶菲木身上摸了大约十五分钟,随后他站起来,说:

“很抱歉,我也无能为力……你必须住院,必须在医院里动手术。马上就得去……你是非去不可的,否则就晚了。倘若医院的人都睡了,也没有关系,我给你写封信就行了。”

“好心的老爷,他坐什么车去呢?”佩拉盖雅说,“我们连马都没有。”

“不用担心,你跟我去主人那里借一匹,我去替你说情,他会同意借你的。”

医师一走,蜡烛也灭了。屋子里又只剩“卜——卜——卜”的声音……半个小时之后,有人赶着马车来到茅屋门前。这是主人派来的一辆马车,就这样,叶菲木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佩拉盖雅起床之后就赶到医院去看一看叶菲木治得怎么样了。不知什么时候,娃娃停止了哭泣,华里卡听见有人在用她的声音唱道:

“睡吧,小宝贝,好好睡,让我给你唱支歌……”

佩拉盖雅从医院回来了,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悲伤地说:

“昨夜他们给他治了病,可是将近早晨,他却把灵魂交给了上帝。……他们说他治晚了……如果早点儿送到医院,他还会有救的!”

华里卡跑进树林里,在那里放声痛哭。这时,忽然有人重重地打她的后脑勺,她的额头撞在一棵桦树上。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皮匠,自己的老板,一脸凶相地站在她面前:“你在干什么,孩子在哭,你却睡大觉,你不想活了吗?”

他使劲揪她的耳朵,她痛得厉害却不敢哭,只好拼命忍着泪水。她继续摇那摇篮,哼她的歌。不久又睡着了。她看见母亲佩拉盖雅走在在她身旁,催她快走,不要躺下睡觉,她们正要去城里找份活儿做。

“看在基督的份上,赏我们几个钱吧!”母亲见着穿着体面的人就哀求,“发发慈悲吧,好心的老爷!”

“把娃娃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响,“把娃娃抱过来!”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明显凶狠起来,“你又睡着啦,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你不想活了!”

华里卡猛地跳起来,往周围看一眼,她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这儿只有老板娘愤怒地站在那里,她是来给孩子喂奶的。那个胖老板娘给孩子喂奶,华里卡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等她喂完奶。——天又快亮了!

“把娃娃接过去!”老板娘对华里卡说,“孩子在哭,大概是中了邪了。”

华里卡接过孩子,把他放回摇篮里,又开始摇那摇篮,同时哼着那首催眠曲。现在没有人钻进她的脑子里,可是她还是困,困极了!华里卡把脑袋放在摇篮边上,摇动自己的全身,想以此来驱散睡意,可是她的眼睛还是睁不开,脑袋沉甸甸的。

“华里卡,把炉子生上火!”老板又在门外吩咐她。

看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华里卡离开了摇篮,跑到草棚里去拿柴火。她心想,她一跑起来,想睡觉的困乏便会消失了。她把柴抱回来,生好炉子,她麻木的脸也逐渐舒展开来,思维也开始活跃起来。

“华里卡,烧茶炊!”老板娘喊。

华里卡把一根柴劈碎,可是刚刚把碎柴点燃,放进茶炊,她又听到又一个命令:

“华里卡,给我擦干净雨鞋!”

于是她就坐在地上,擦老板的又大又深的雨鞋,华里卡多想钻进去睡一觉,……这样想着,忽然觉得鞋口胀大了,凸起来,整个房间都填满了。刷子掉到了地上,华里卡马上晃了晃身子,竭尽全力睁大眼睛。

“华里卡,把外面台阶用水冲洗干净!”

华里卡提水洗台阶,然后收拾每间房子,再然后又把另一个炉子里的火生着,跑到商店里,她有干不完的事,连一分钟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累一点儿他还是能够忍受的,可是站在厨房桌子旁边,一动不动地削土豆皮却是难以忍受的。她的头靠到桌边,土豆一个个在眼前跳动,刀子从她手里掉下来,发出“叮”一声响,老板娘走到她身边,挽起衣袖,气冲冲地朝她大声说话,华里卡的耳朵嗡嗡作响。服侍开饭,洗所有人的衣服,缝缝补补等等,好些时候,她恨不能扑到地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一个昏天黑地!

白天过去了,天渐渐黑了,华里卡按一按那麻木的太阳穴,微微笑着,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她多少次幻想着好好睡一觉,今晚又不能如愿,待会儿,客人们到老板家里来了。

“华里卡,烧茶炊!”老板娘喊道。

老板家的茶炊很小,她不得不一连烧五回才能满足客人们喝茶。烧完茶炊之后,华里卡呆站在旁边,瞧着客人们,足足有一个小时,老板才叫她:“华里卡,快去买三瓶啤酒来!”

她撒腿就跑,尽量跑快点儿,以摆脱那点儿睡意。

“华里卡,快去买伏特加!”“华里卡,拔瓶塞的钻子在哪儿?”“华里卡,把青鱼收拾起来!”

客人们最后终于走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去睡了。

“华里卡,摇娃娃!”这是最后一道命令。

“睡觉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她轻声哼着。

娃娃的哭声总是不断。华里卡又睡着了,她又看见泥泞的大路上,背着沉重行囊的人,还有她的父亲叶菲木和母亲佩拉盖雅。这一切她都明白,所有的面孔她都熟悉,可是在迷迷糊糊中不知究竟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脚,压在她身上,使她无法活下去。她向四周张望,寻找那个力量,以便躲开它,可是她怎么也找不着。最后,她使劲睁大眼睛,抬头看那晃来荡去的绿斑,啼哭声刺耳,她找到了不许她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个娃娃。

她又笑了。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么点儿事,以前她怎么就没有弄懂?

这个错误的观念抓住了华里卡。她站起来,畅快地笑了,她觉得痛快极了,想到她马上就会摆脱那捆住她的手脚的力量,她的敌人——娃娃,心里痒酥酥的……弄死这个娃娃,解放自己,然后便可以睡、睡、睡……

华里卡笑着,他摇了摇手指头,蹑手蹑脚地走向摇篮,弯下腰,伸出了手,掐死娃娃以后,就立刻往地板上一躺,得意地笑起来,因为她终于能睡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去睡。不到一分钟她已经睡得跟死人一样。

(一八八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