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城外一日
(一个小场景)
早晨八点多钟。
一大块乌云移向初升的太阳,不一会儿,天地间便一片昏暗。在云上面,闪电爆发,随后响起了隆隆声。狂风吹得树木和野草不停地摇动,灰尘、杂物在天空飞舞。一场五月的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菲奥克拉是一个讨饭的小姑娘,今年才六岁,她正在村子里寻找皮匠切连契。
“大叔,请告诉我切连契在哪儿?”她逢人便问。可是没有人理睬她。人们各自躲在小屋里,看这场即要来临的暴风雨。最后,她碰到了教堂小职员西兰契?西里契,他是切连契的好朋友。
“大叔,您知道切连契在哪里?”
“在菜园子里。”西兰契回答。
小姑娘跑到菜园里,找到了切连契。切连契是个瘦弱高大身材的老人,满脸麻子,两条腿修长,没有鞋穿,外面穿一件女人的破褂子。此刻他正站在菜畦旁边,盯着那乌黑的云。
“切连契大叔!”小姑娘喊道,“大叔,我的亲人!”
切连契弯下腰来拉菲奥克拉的手,脸上布满了笑容。这是一种当人看见了又傻又可笑,但是却又十分可爱的小东西,才会出现的笑容。
“啊!上帝的仆人,我的菲奥克拉!”他拉长了声音说,“你从哪儿来的?”
“切连契大叔,”小姑娘拉着皮匠的前襟,“不好了,丹尼尔卡哥哥闯祸啦!您快帮我去救救他吧!”
“闯祸?闯什么祸?哎呀,我的天呀!告诉我闯什么祸啦?”
“丹尼尔卡不小心把手伸进树窟窿里,拔不出来了,现在他在伯爵的树林中,快跟我走,大叔,麻烦您把他的手拉出来!”
“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一个杜鹃蛋。”
“你们又惹事!一天还没有开始,我的麻烦就来了……”切连契摇摇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哼,现在叫我怎么治你们?唉,我只好去……只求狼来把你们吃了,你们这两个淘气鬼!走吧,小孤儿!”
切连契走出了菜园,顺着村街大步往前走。菲奥克拉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跟上他。
“天、天、天……”菲奥克拉跟着切连契急急忙忙往前走,边走她边不停地小声念着,“天,天……”
雨很快就来了,雨点落在土路,落在菲奥克拉的脸上。
“这鬼天气,雨还不小!”皮匠嘟哝着,但他看了一眼田野的草和树,又高兴地说,“雨下得好极了,谢天谢地。”
雨还在下,风却停了。
“我们全身湿透了,小菲奥克拉!”切连契嘟哝道,“哈哈,我的小丫头!不过你不用担心,小傻瓜……太阳会把我们晒干的。”
切连契和菲奥克拉的脚上粘上了沉重的烂泥。地上很滑,不好走,可是切连契越走越快。菲奥克拉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好几次差点儿摔倒在烂泥中。
当他们走进树林,树叶被风吹动,水落在他们身上,切连契也放慢了速度,以免被树桩绊倒。
“丹尼尔卡在哪里?”他问。
菲奥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丹尼尔卡被树洞卡住手的地方。丹尼尔卡,年仅八岁,红头发,脸色苍白。他靠着一棵树站在那儿,斜眼看着树顶上的天空。他一只手里抓着顶破旧的帽子,另一只手还在树窟窿里。他听见脚步声,见是皮匠和小妹妹,苦笑着说:
“雷打得可真响,切连契大叔!……你以前听过这么响的雷声吗?我可从来没有。”
“你的手在哪里?”切连契问。
“在树洞里,请您帮我把它拉出来,我自己没法抽出来了。”
树洞边沿破了,挤伤了丹尼尔卡的手。切连契撕掉树窟窿边缘的碎片,丹尼尔卡的手才抽了出来。
“雷多响啊!”丹尼尔卡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口,“天为什么会打雷呢?切连契?”
“这片云追上那片云,然后两片云相撞嘛……”皮匠回答。
他们三人很快走出了树林,沿着树林边沿向发黑的道路上走去。
“前几天有一群鸭子从这儿飞过,切连契,”丹尼尔卡说,“它们一定在格尼里雅?萨伊米希恰沼泽里住下了。菲奥克拉,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可能里面还有鸟蛋。”
“不要去惊扰它们,人一碰它们,它们就很久不再回去……”切连契说,“夜莺会唱歌,声音非常好听,它们没有罪……它们,用歌声赞美上帝,给人消愁解闷,惊动它们就是罪过了!”
“麻雀呢?”
“麻雀你可以随便,它是一种歹毒的鸟,不劳而获。它盗取人类的果实,它不想让人类过幸福的生活。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就是麻雀衔钉子给犹太人的;它还叫道:‘活的!活的……’”
“瞧!”切连契盯着地上一处说,“蚂蚁家被雨水淹没了,这些顽强的家伙!”
他们弯下腰来看着。小虫子在稀泥里爬来爬去,在被淹死的同伴身旁爬来爬去。
“这些东西死不了!”切连契说,“等到太阳出来照在它们身上,又会活过来的……于是它们得到教训,下次一定会把家搬到高处去。”
他们继续往前走。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惊讶地指着一棵小树枝叫。
蜜蜂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了,挤成一团,这只蜜蜂压在那只蜜蜂上。蜜蜂多得将树皮和叶子都给遮住了。
“这是一窝蜂,”切连契说,“下雨前他们正在飞着去找一个新的落脚点,雨水一滴到它们身上,它们马上就会停下来。即使一窝蜂在飞,只要往它们身上洒点水,让它们就会停下来。现在如果你想逮住这些蜜蜂,只要将这根有蜂的树枝弄弯,放进一个口袋里,摇动一下,它们就都掉进口袋里面了。”
小菲奥克拉皱起眉头,用手使劲挠自己的脖子,丹尼尔卡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红红的大肿块。
“呵呵!”皮匠笑起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小丫头?因为树林里有斑蝥,它们呆在树上,雨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恰巧滴在你的脖子上。”
太阳终于出来了。空气中充满暖和而芳香的气味。
“鼻子流血,就得用这种草,将它捣烂了塞住鼻孔,”切连契指着一种毛茸茸的花说,“一治就灵……”
他们听见了刺耳的汽笛声和隆隆声,一列货车眼前飞驰而过。火车头上冒着黑烟,拖了二十多节车厢,车厢里载满了煤和各种货物——火车头的力气可真大啊!孩子们不能理解,既没有马来帮忙,也没有人去推,它怎么就能动,况且还拖着那么多车厢的沉重货物,于是切连契就耐心给他们解释:
“蒸汽在起作用,推动那些轮子……你们要知道,蒸汽顶着轮子旁边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它就会转动起来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总是丹尼尔卡问,切连契答……
切连契像个万事通,无论丹尼尔卡想知道什么,都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和信服的答案,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例如,他知道各种石头、动物、野花野草的名字,那些花草是否有毒,能治什么病,他还能毫不费力地看出马或牛的年龄。通过日落、鸟儿的叫声、月亮的光芒,他能判断明天的天气。其实,西兰契?西里契、客店老板、牧人、菜园主人,几乎所有乡下人,一般来说,都能回答那些问题,他们也同样聪明博学。他们的知识并不是从老师或书本中学来,而是从田野上、树林里、河岸上学来的。
丹尼尔卡对切连契开始有些崇拜了,以至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在这样美丽的春天里,人听别人讲一讲小金虫、仙鹤、潺潺的溪流、正在长穗子的麦子,不也是很有意义和乐趣吗?
皮匠和丹尼尔卡慢慢地在田野上走着,一问一答,也不觉得累。他们走着,谈起大地的美丽,却忘记了小菲奥克拉正费力地跟在他们身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吃力地迈着步子,她的眼睛里含满泪水;她恨不能拽住他们俩。她又能到哪儿去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所以她只好跟着他们。
快中午时,他们三个都走到河岸边,在那里坐下了。丹尼尔卡掏出一块面包,面包已经被水浸透得快要成一团浆糊了。但是他们吃得却津津有味。吃完面包,切连契就开始祷告,然后躺在沙土上晒太阳,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此时,丹尼尔卡看着水面陷入了沉思。他刚刚看过风暴、蚂蚁、蜜蜂和火车。现在,一群小鱼在他面前的河里游来游去,无忧无虑。
黄昏时分,他们三个人才回到村子里。丹尼尔卡兄妹俩跑到一个荒废的草棚里去过夜,切连契则到饭铺去了。两个孩子依偎躺在麦杆上,小菲奥克拉很快就睡着了。可是丹尼尔卡却睡不着,他凝神注视着黑暗,白天所见的一切又像放电影似的重新出现在面前:乌云闪电、日光、鸟、蜜蜂、鱼和蛇,还有切连契和菲奥克拉。众多印象,再加上疲倦和饥饿,使得他心里像大海一样翻腾;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多想有个人在身边,然后他把那些让他灵魂激动的东西,都讲给他听,可是没有人在,菲奥克拉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而且现在她早已入梦了。
“天亮之后我要讲给切连契听……”丹尼尔卡心想。
丹尼尔卡一面想着那个切连契,一面渐渐入睡了;夜里,切连契来到他们这儿,在他们身上划十字,然后把一块面包塞在他们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