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公爵夫人 (2)
“算了吧!”医生嘲讽他说,“难道您以为您所做的慈善工作不是胡闹吗?您做的那些事都是滑稽戏;这是在开玩笑,连小孩子和愚笨的妇女也看得非常清楚!比方拿您的那个——那个为无家可归、孤苦伶丁的老太婆所设的救济所来说,您叫我在那里做那里的主任医师,您自己做主办人。天那!那机关可真漂亮!细木精嵌的地板铺在房子里,房顶上还装有风信鸡;在乡下凑了十几个老太婆送进来,叫她们睡觉盖羊毛毯和荷兰布被单,还给她们咖啡喝!”
说着大夫拿帽子捂住嘴,发出了刺耳的了恶意的笑声,“这是一部滑稽戏!管理员把毯子和被单收藏起来,担心这些不讲究的老太婆把它们弄脏,老太婆们不敢睡到床上,不敢穿干净的外衣,不敢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走路。这一切都是摆给别人看的,干干净净平时收藏起来不让老太婆动,您把她们当贼一样防备;他们的生活所需,还得靠别人救济;她们向上帝祷告,只求能够早日从您开设的这样的监牢中放出去,摆脱奉您命令照应她们的坏蛋和那一套假慈悲的教训。您知道我们还要做什么吗?一周大约两次,总有众多个使者跑来报告说:公爵夫人——第二天要视察救济所。
也就是说我第二天必须丢下病人,打扮得庄重得体,去迎接您的到来,接受您的检阅。是的,我去了。那些老太婆,穿上一身新衣服,看上去干干净净,早早排成一行在等候您的光临了。在她们左边,总管走来走去,脸上难看地发出令人作呕的谄笑。那些老太婆连连打着呵欠,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可是不敢出声。我们就这样等着。先是小管事骑着马跑来了;过半个小时,是大管事;随后帐房先生,……他们络绎不绝地跑来,脸上带着神秘严肃的表情。我们等啊等,不停地瞧着表——一直无人说话,因为我们互相厌恶,就像仇人一样。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后来您的马车终于来了,我们才吁了一口气,于是……于是……
医生发出了尖厉的笑声,然后说:
“您下了马车,那些老太婆,在那只警卫的老耗子的命令下,齐声唱道:‘在郇山的我们的主的光荣,人的语言没法形容……’真像一出好戏,对不对公爵夫人?”
医生摇着手,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从他尖刻的笑声,他的脸色,傲慢的眼睛,表现出了他对眼前的公爵夫人不屑一顾,非常看不起她,她创办的救济所,看不起那些老太婆。虽然他那些话,根本没有可笑的地方,可他却自得其乐。
“至于学校吗?”他接着说,“您是否还记得您曾想去做一名老师,亲自教那些农民的子女念书吗?我想您一定教得很好,不久教室里就只有您跟桌子椅子了,那些孩子全跑了,而后必是挨了打,受了恐吓才又回来上课,您一定还记得您亲自替那些上田里劳动的母亲看管她们的孩子吧!您在村子里曾经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因为那些孩子不服从您的管教,于是那些母亲宁愿把孩子们一块儿带到山上去。后来村长为了讨您喜欢,竟命令母亲们轮流将孩子给您留下,这可是一件怪事!那些孩子为什么都受不了您的仁慈爱心,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跑掉了呢?您是否已经想透了其中的缘故?其实很简单。并非因为我们百姓都如您所想的那样愚昧,不知好歹,而是因为,您那一时的狂热,其实是充满了个人意志,而没有丝毫的怜爱和仁慈!您只是想找一些活傀儡来伴着自己开心快乐,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凡是看不出人和哈叭狗之间区别来的人,毫无有资格从事慈善事业。老实说:人与哈叭狗的区别大多了!”
公爵夫人心跳加快,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仍旧觉得医生在用帽子打她的头,她就更加惊愕不安。
公爵夫人受到了莫大侮辱,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她只看到这个没有教养的、粗俗的、歹毒的忘恩负义的人在说话;至于他在说什么,她都听不懂,也根本不在意,只是从他的笑声,从他说话的口气,感到受了伤害。
“走开、走开!”她不停地叫着,几乎流下了眼泪,她双手抱住头部,担心挨医生的帽子敲打。
“而且您对待佣人的态度!”医生接着说,“您更没把他们当人看待,只把他们看作最下贱的流氓。例如,您为什么要赶我走?最先我为您父亲工作,后来为您,十年,任劳任怨,没有节假节日。前后为你们工作,忽然,不再用我了,您派人通知我,叫我立即搬走。为什么?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堂堂正正规规矩矩的医生,来自上流社会,毕业于莫斯科的大学生。您竟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一脚把我踢出了门!刚才您何必跟我讲那些客套话,我知道我妻子三次到您跟前为我求情——您甚至将她拒之不见!我听见她在您的前厅里哭过,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干了这件耻辱的事,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医生停住,咬牙切齿,极力想从头脑中找些更贴切、更能发泄气愤的话来说。
“就说您对修道院的态度吧!”他提高了声音,您不肯放过任何人;越是神圣的地方,就越是难以逃脱您的仁慈和天使般的温柔的苦恼。为什么您要到这儿来?您有什么理由要与这些修士打交道?这又是一幕为了增添您的兴致的滑稽戏。您这是对人和神灵的亵渎,对上帝的侮辱。因为您并不信仰上帝;您心中有您自己的上帝,只是您在召魂术士的降神会上领悟到的。您不去做弥撒,也不去做晚祷,对这些您都不屑一顾;您每天要睡到中午,那您为什么上这儿来?——您认为修士们应该为您来而感到莫大的光荣吗?您不妨去打听一下:您到这里一趟,给修道院带来了多少麻烦?!承蒙您赏光,决定今晚光临这修道院。前天您的一个使者来这里通知院长,说您要来这里了。
他们昨天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就是为了等您,忙了整整一天。今天早上您的使女先到——架子好大、脾气暴躁,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问这问那,指手画脚,并发出了许多让修士们难堪的命令……真受不了!修士们在院子里守了整整一天,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如果不这样恭恭敬敬地迎接您,必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您会向主教告状说:‘主教,那些修士们厌恶我;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得罪了他们,我固然是个有罪之人,可我受到了多么凄惨的对待!’在此之前曾有一个修道院因为对您不恭敬而惹来麻烦。院长是个很忙碌,也很有学问的人;他可没有您那么多闲工夫与您周旋,您却老是要他到您的房间里与您聊天,您对长者和有身份的人没有一点儿敬意!但如果您是一个慷慨施主,人家也不会如此气恼了,可您却是一个十足的吝啬鬼,那些修士要想从您这儿拿到一个卢布,简直是妄想!”
每逢有人惹得公爵夫人心烦意乱,让她受委屈,或者让她痛心,每逢她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才好,她总是哭起来。这次也毫不例外,她用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请原谅,公爵夫人,”他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而发了脾气,惹得您这样伤心,原谅我吧!”
他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就很快地走开了。
现在大概是八点三刻吧,钟声传来。公爵夫人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门口。她仍然止不住哭泣,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心想:如果现在进一个修道院,终日祷告,了结余生,不是也很好吗?她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在教堂里的礼拜还没有结束。公爵夫人就站在那里,听着传来的晚祷的歌声。
她走进房间,镜子里面,她看见了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她赶紧往脸上扑了点儿粉,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坐下来享用修士们为她准备好的晚饭。修士们知道她爱吃腌鲟鱼、小菌子、马拉加和普通蜜饼;每次她来这里,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公爵夫人一面吃,一面想象自己最后穷困潦倒、倾家荡产、孤苦伶仃——她的所有管事、家仆、帐房先生、女佣人,尽管她曾经给他们很多好处,帮过他们很多忙,但到那时,他们却会怎样虚伪地对待她,开始对她粗鲁无礼,全世界的人怎样轻视她、作践她、讥讽她、嘲笑她,说她的种种坏话。她就放弃,不谴责任何人,走进修道院;在这里她替她的冤家仇敌祷告——然后他们就都理解了她,求她谅解,到那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吃过晚饭后,她跪在神像面前,虔诚地念了两章《福音书》。然后她的使女为她整理好床铺,她躺下了。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看见一道阳光射进来,正照在床旁边的地毯上,她看了一眼表,才九点半。“天还早呢!”她心想,又闭上了眼睛想再睡一会儿。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很不幸。随后她又想起了住在彼得堡的丈夫、她的荷兰籍管事、医生、邻居、她认识的文官、骑马的武官……一长串她熟识的人。她心想,只要这些人能够真正理解她,看透她的心,他们肯定会一个个扑倒在她的脚边,抢着吻她的脚趾。
十一点一刻,她把使女叫进房里来。
“帮我把衣服穿上,达霞,”她说,“你先去告诉他们把马牵出来,我起床后就到克拉芙嘉?尼古拉叶芙娜那儿去。”
她走出了房门,马车就在前方等着她。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她半睁着的眼睛瞧了瞧那些聚集在台阶上准备为她送行的修士,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
“朋友们,再见!后天我还会回来的。”
她看见医生也在送行的修士们当中,内心又惊又喜,而医生的脸色却是苍白而严肃。
“公爵夫人,”他脱帽鞠了一躬,说,“我特意来见您,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原谅我……昨晚我被冲昏了头,说了一大堆废话,请您原谅。”
公爵夫人大方地笑笑,伸出手去让医生吻。医生吻了一下,脸胀得绯红。
公爵夫人轻盈地上了马车,向修士们点头挥手告别。马车缓缓地走出门口,顺着道路往前赶,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愉悦。经过茅屋和花园,看见接连不断的赶到修道院去进香的人,她向他们温柔地笑着。她心想:只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儿,总是带去温暖、光明、快乐,而且宽恕别人,即使是伤害自己的人,向仇人大方微笑,那就是最高最大的幸福了。她遇见的农夫都向她鞠躬致礼。公爵夫人觉得自己不是在马车上坐着,而是在云端里摇晃,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片洁白的、轻飘的透明的小云……
“我是多么幸福啊!”她喃喃地说,“我是多么的幸福,所有的不幸,都被甩在了马车后面,它们永远追不上我,我永远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