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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鞋匠和魔鬼 (1)

第十六章 鞋匠和魔鬼 (1)

圣诞节前夜,炉台上传来了玛丽亚的打鼾声,她已经睡熟多时了。小灯里的煤油已经烧干,因此灯已经灭了,但是菲奥朵尔?尼洛夫依然坐在那里干活儿。他早就想不干了,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到街上去玩一阵,哪怕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但是科洛科尔尼巷的一位顾客在两星期以前订做了一双靴子,白天时他还没有做好,便把他痛骂了一顿,要求他在晨祷以前必须把这双靴子做好。

“这真是囚犯的生活!”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埋怨,“有人早已入梦乡了,有人还狂欢寻乐;而你呢?却如同该隐(注:旧约《到世纪》载亚当长子该隐杀死兄弟后,遭到耶和华的严厉惩罚。这里借喻“囚犯”。)似的,坐在这里,为那些该死的人做一双靴子,还遭到他的一顿痛骂……”

他担心自己一倒下去就要睡着,就不停地拿一个瓶子,喝一小口;每喝一口后,他就大声说:

“请教万能的神灵,为什么有人能睡觉,有人能吃喝玩乐,我却这儿如苦行僧似的为他们干活?就由于他们手中有钱,而我却是个穷鞋匠吗?”

他尤其恨所有的顾客,尤其是对住在科洛科尔尼巷的那个人已经恨之入骨。此人是一位老头子,姓一个德国姓,谁也念不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从事什么职业,依靠什么维持生活。两个星期前他通知菲奥朵尔去量尺寸,他要订做一双靴子。那时老头子正坐在地板上捣一个小臼里的什么东西。菲奥朵尔还没顾得上问一声好,小臼里的东西已经化成一片火光,燃起了火焰;随后就闻到一股硫磺和烧焦的羽毛的气味,使得菲奥朵尔连打了五个喷嚏;在回家的路上,他心想:“所有敬畏上帝的人,绝对不愿干这样的事。”

等到把瓶子里的酒一口喝光了,菲奥朵尔就把靴子放在桌上,停止干活儿了,他在想心事。他用拳头支起脑袋,想到自己的贫贱生活,想到将来没有一丝光明的处境。接着他想到了百万富翁,想到他们宽敞的大房子和做工精致的马车,想到了他们手中大把大把的钞票……希望那些阔佬们都被魔鬼捉去投入地狱里,让他们也尝一下生活的辛酸,让他们的房子都倒下,所有的马也死掉,皮袄和水獭帽破成了一个个洞才好!但愿阔佬们一个个变成一文不名的街头叫化子,而他这个穷鞋匠在一夜之间得到他们的家财,在圣诞节前夜对别的穷鞋匠抖抖威风,使他们大惊失色才好。

胡思乱想了好半天他才满足,菲奥朵尔突然看见桌上的没完工的靴子,这是他的工作,他不得不做下去,而不至于在明天挨骂。

过了一会儿,菲奥朵尔又做了一番遐想了。“太滑稽了!”他看着那双靴子,想“活儿做完了,我还在这里坐着做梦,我得赶紧把这双靴子送到老爷那儿去才行。”

他包好那双靴子,穿上大衣往街上走去。这时天正下着鹅毛大雪,落在脸上如同针一样扎痛了人体。不知为什么从街上飘来一股煤油味,菲奥朵尔觉得喉咙难受极了。富人们的马车在街上往来穿梭,每个阔佬都拿着一块火腿和一瓶伏特加烈酒,有钱人家的小姐们从马车和雪橇里往外探探头,瞧着菲奥朵尔,都用厌恶的口气说:

“叫化子,讨饭的叫化子!”

学生啦,军人啦,商人啦,经过菲奥朵尔身旁时,都大声地嘲笑他,叫道:“酒鬼!酒鬼!不信神的鞋匠!靴筒子里的魂灵!叫化子!”

这些恶言恶语都让人生气,但是菲奥朵尔一言不发,仅是用吐唾沫来表达自己的憎恶。华沙人库兹玛?列比奥得金,一个手艺好的鞋匠,赶上菲奥朵尔,对他说:“我已发财了,雇工人做工,还娶了一个又富有而又漂亮的女人做妻子。你呢?仍然是叫化子,连饭都混不上。”菲奥朵尔再也忍无可忍,他往前追去,想狠揍那个家伙一顿。他追到科洛科尔尼巷才罢。他的顾客住在拐角第四家的楼上。菲奥朵尔进去见他,他竟然跟两个星期以前的情形一样,坐在地板上,在一个小臼里使劲地捣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有出现火光和刺鼻的味道。

“老爷,我给您送靴子来了。”菲奥朵尔有气无力地说,脸色也阴沉沉的。

顾客站起来开始试靴子,菲奥朵尔打算帮他穿靴子,就屈下一条腿,跪下去,帮他脱掉旧靴子。但是他马上跳了起来,吓得踉踉跄跄地退到门口去。原来顾客的脚已经不是人的脚,而是如同马蹄子一样。

“哈哈!”菲奥朵尔想道,“原来如此!”他也不惊慌了,其实他应当在胸前画十字,随后抛下一切,跑下楼去逃命才对;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遇到魔鬼,如果不抓住机会利用魔鬼,那就有些太傻了,千载难逢的时机啊!他定一下神,尽力让自己轻松一点,决定碰碰自己的运气。他把手背在身后,以免在自己胸前画十字惹怒了魔鬼,毕恭毕敬地嗽了嗽喉咙,开口道:

“听说人世间再也没比魔鬼更心狠手辣、更肮脏卑鄙的东西了;但是我的看法却不这样,老爷,魔鬼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原谅我讲实话,他脚下虽长着蹄子,背后还有一根尾巴,往往要比那些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更有脑筋和智慧呢!”

“从未有人这样说过,不过我喜欢听这样的话,听起来很舒服!”魔鬼说,“谢谢你,鞋匠!我怎么感谢您?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机会来了!”鞋匠心里大喜,他开始埋怨生活的不公平,命运的艰难。他说:“从懂事起,我就嫉妒阔佬们。想到每个人都有大房子住,出门可以坐用好马拉的马车,我内心总是愤愤不平。我问自己,我为什么那么穷,连华沙人库兹尔?列比奥得金都比不上,他不也是一个鞋匠吗?但他有自己的大房子,而且妻子有穿有戴,他的鼻子啦、手啦、脚啦、头啦、背啦,实在和阔佬们没有区别。为什么他那么幸福,而我却不得不干活儿乞讨维生?为什么我只能娶玛丽亚,而没娶到富人家的小姐?我曾看见很多漂亮的女人,可是她们对我视若不见,有时还嘲弄我伤我自尊心,大街上的女人更是可恶,竟然敢向我吐口水,还说:‘这个鞋匠的鼻子好红哟!’虽然玛丽亚是个厚道、善良、做事勤恳的女人,但是她不识字,她总是粗手粗脚,打人非常痛;假如听到人家在她面前谈论什么政治时事什么文绉绉的话题,她就想法插几句,胡乱说上一会儿……”

“那么,你究竟需要什么东西呢?”他的顾客打断了他的话。

“我求求您,撒旦?伊凡尼奇,请您可怜可怜我,让我这这一辈子有机会做一个阔人吧!”

“这很简单,既然如此,那你得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在第二遍鸡叫之前,你在这张纸上写下名字,承认你已经把你的灵魂交给我了。”魔鬼说。

“老爷,”菲奥朵尔客气起来了,“您在我那里预定靴子时,我也没预先要您交押金。总得先拿出货来再要钱,这是规矩。”

“哦,好吧!我答应你!”顾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