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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泥潭 (2)

第二十章 泥潭 (2)

苏姗娜抬起头满脸笑意地看着中尉,中尉也笑了起来。

“她可真快活啊!”中尉心里想着。

“我找到了,”她说着,举起皮包的钥匙给中尉看。“此刻,债主先生,请出示借据吧!真的,钱是多么蠢的东西!它多么渺小,不过又多么地招女人热爱啊!您要知道,我可是纯粹的犹太女人。我十分喜欢希穆尔和扬盖尔【指犹太人。】,不过我又那么讨厌我们犹太人骨子里那种对金钱的贪婪!人应该享受生活和乐趣,可是他们连一个钱都舍不得花。在这一点上,我可不像希穆尔,倒像是骁骑兵,我可不想死抱着钱不放。总之,我感觉我不大像是一个犹太女人。您能听得出我的口音像犹太人吗?”

“这不好说,”中尉支吾道,“我看,您的俄语讲得很好,但是您把P的发音念得也确实重了一点儿。”

苏姗娜笑了,用小钥匙拨开了皮包上的锁。中尉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卷借据,放在桌子上。

“想要让犹太人露出本相,没有什么能比听他的口音更好办了。”苏姗娜接着说“无论犹太人装扮成俄国人还是法国人,让他说‘布’这个字,他肯定会念成‘白’……但是我却说不错:‘布、布、布!’”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上帝啊,她可真快活!”索科尔斯基想。

苏姗娜把皮包放到一张椅子上,向中尉迈近一步,把脸贴近中尉的脸,快活地接着对他说:

“除去犹太人,我只爱俄国人和法国人。我在学校里没好好读书,不太懂历史,但是我总感到这两个国家控制着整个世界的命运。我在国外住过挺长一段时间……我在马德里住过六个礼拜……人我见得多了;我得出的结论就是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外,再没更体面的人了。例如拿语言来说……德国话如同是马嘶;而英国话呢……太难听了,大概您是找不到比这更难听的了:法也特——费特——夫特【英语Finht Feet foot,意即“战斗,脚(复数),脚(单数)”。】!意大利话也仅仅在说得慢时才好听。假如让意大利人急忙地讲话,那跟我们犹太人讲土语一样。至于波兰语,那简直再也没有比它更糟的了!‘涅?别普希别特谢,别普谢木?维普夏,勃莫日希?普谢别普希兹?维普夏?别普谢木。’这话是说:‘彼得,不要往乳猪上洒胡椒,否则就会在乳猪上把胡椒洒多了。’哈哈……”

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快活,那么让人心醉,中尉看着她,也大声而快活地笑起来。她抓住客人的扣子,接着说:

“当然,您不喜欢犹太人……他们也和其他的民族一样有缺点。我不想辩解什么。但是这能怪犹太人吗?不,只能怪那些犹太女人而不应是犹太男人!犹太女人小气,贪婪;没有儿情趣,枯燥无味……您从未跟犹太女人同居过,因此对这些您是不清楚的!”

苏姗娜拉长了声音说出最后几个字,既不热心,也不笑了。她好像为自己的心直口快而感到害怕,因此沉默了;她的神情也突然变成了一种奇怪样子。她直直地盯着中尉,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她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两排咬紧的牙齿。她那张脸,她那喉咙,甚至连她的胸脯,都好像在颤抖,她一边死死地盯着中尉,一边猛地侧过身去,像猫一样快地抓走了桌子上的某件东西。这个变化不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中尉注意着她的举动,一眼就看到她的五个手指把他的借据揉成一团,沙沙作响的白纸晃了一晃,就捏在她的手心里看不见了。从好意的微笑到犯罪,这变化是如此突然,吓得中尉脸色发白,向后倒退了几步……

她呢,依然用她那害怕的眼神盯着他,她那捏紧的拳头在她的屁股那儿摸口袋,拼命地要找那口袋,却摸不到口袋的沿儿。再过一会儿,那些撕碎的字据可就要藏进女人衣服的深处了。但是就在这时,中尉轻叫了一声,与其是犹豫半天,还不如说是出于本能。他一把抓住犹太女人的胳膊,正抓在她那捏紧了拳头的上面的一部分。她越发龇出她的牙来,拼命地挣扎,抽出了她的手。索科尔斯基哪能让她挣脱,伸出右臂,使劲抱住女人的腰,胳膊搂住女人的上身,两人就扭成了一团。中尉恐怕弄痛了她,或者损了她的东西,只得努力让她无法动弹,打算抓住握有字据的拳头;但是女人在他怀里挣扎,如同是一条滑溜的鳝鱼,她的身体柔软矫健,她用胳膊肘撞他的胸口,使劲抓他,弄得中尉没法不碰她的全身,不由地弄痛了她,甚至也顾不得她的体面了。

“这真让人搞不懂!太奇怪了!”中尉心想,头脑也开始发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一声不响,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在房间里撞来撞去,脚下不时地绊倒家具。苏姗娜竭尽全力和眼前这个男人打架。一次她竟然把自己的脸贴紧了中尉的脸,还给他的嘴唇留下了淡淡的甜味儿。最后,中尉终于抓住了她那捏紧的拳头……他使劲地掰开女人的拳头,却看到手心里没有任何东西,连忙松开女人。他们脸色通红,头发蓬乱,互相看着,使劲儿地喘粗气。犹太女人脸上那种阴险的神情逐渐地被那种好意的微笑代替了。犹太女人放声大笑,猛地走进了那摆好午饭的房间。中尉也跟着进了房间。她坐在桌子边儿上,脸色仍旧通红,气喘嘘嘘地喝了半杯葡萄酒。

“听着,”中尉率先打破了僵局,“我想您是在和我闹着玩吧?”

“一点儿也不是闹着玩的。”女人回答。

“哼!……那您觉得我该怎么看待刚才的事情呢?”

“随您的便好了。请坐下吧,午饭开始了!”

“ 但是……这是一个阴谋!”

“大概是吧!不过先别对我讲大道理,谁也改变不了我对事情的看法——我有自己的看法。”

“您不想还我那些借据啦?”

“当然不还!如果您穷得叮响,没东西吃,将要饿死了,那就另当别论。但是——您却要结什么婚!”

“您要明白,那不是我的钱,是我表哥的!”

“您的表哥要钱干什么?给他太太做时髦衣服吗?但是您的beue-soeur【法语,意为嫂子。】是否有衣服穿呢!”

中尉也顾不上礼貌,也不在意他此刻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家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紧锁眉头,烦躁地摸着他的坎肩。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态度也不再拘谨。

“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嘟哝着,“听着,拿不到借据我肯定不离开这儿!”

“哟,那更好,”苏姗娜笑着说,“如果您能就此在我这儿住下,我真是连高兴都来不及啊!”

中尉打过一架后,开始兴奋起来,他欣赏起苏姗娜的傲慢的笑脸,她那嚼着东西的嘴巴,她那起伏的胸脯,胆子大起来,脸皮也变厚了。他不但不再为那些借据伤脑筋,反而有滋有味地回忆起他表哥讲过的有关这犹太女人的风流韵事,以及她那放荡的生活方式;这种回忆又使得他越来越胆大妄为。他一屁股坐到犹太女人身旁,不再想那些借据,开始吃饭……

“您是要伏特加,还是要葡萄酒?”苏姗娜问他“那么您只有拿到借据才会走喽?小可怜虫!等到拿到那些借据,您得跟我消磨多少个白昼和黑夜啊!您的未婚妻怎能有那么大的耐心呢?难道她不会责怪您吗?”

五个小时过去了。中尉的表哥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在他的庄园里,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不时地望着窗外。他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大把黑胡子,看起来十分英俊。犹太女人的话是真的,他即使人到中年就开始发福,但却仍然显得很漂亮。要论心灵和气质,他正是俄罗斯知识分子中所常有的那种人:有教养,好心肠,好脾气,懂点儿艺术和科学,有信仰,尊崇名誉,但缺点就是太懒惰,而且缺乏内涵。他讲究饮食,对女人和马十分着迷,可是对其它事情他却没有兴趣,非常恼人的事情,才能惊醒他的昏沉,他大发雷霆,吵着和别人决斗,写七张纸的呈文寄给官老爷,骑着马跑遍全县,当众骂别人“混蛋”,跟人打官司等等。

“我们的沙夏为什么还没回来?”他不停地问他太太,“咦,都该吃饭了!”

他们等到六点钟,中尉还没回来,他们就坐下来开始吃饭。但是在整个晚饭过程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每每听到一下脚步声,或是开门声,总要耸一下肩膀。

“真怪了!”他说,“我们那个大少爷不知在哪个佃户家里住下了。”

克留科夫吃过晚饭后,上床睡觉,他肯定中尉正在某个佃户家里接受款待,傍晚可能喝了一通酒,醉倒在那儿过夜了。

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他看上去垂头丧气,狼狈不堪。

“我要单独和你谈谈……”他对表哥说。

他们一同进了书房。中尉关好门,在屋里来踱了半天步才开口说道:

“我有点儿事,表哥……我不知如何对你说好。你不会相信……”

他支支吾吾地讲了那些借据的事。克留科夫直皱眉头。

“你是在开玩笑吧?”他问。

“我怎么能和您开玩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我真搞不懂!”克留科夫嘟哝着,脸变得通红,挥着两手。“你……你简直就是——没有廉耻。一个骚婆娘当着你的面干出鬼才知道的事,耍如此下流的手段,犯下了大罪,你反而跑过去亲她的嘴!”

“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中尉低声说,“说实话,我也不明白!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她的相貌并不迷人,心灵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种……你知道……厚脸皮,无耻……

“厚脸皮?无耻?这是多么肮脏!你要是真的喜欢厚脸皮和无耻,还不如上猪圈里去拖头猪来,把它活吞下去好了。不管怎样,那总可能少花几个钱!不用去花我两千三百卢布了!”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中尉皱起眉头,“那两千三百个卢布我以后肯定还给你的!”

“我知道你会还的,但那可仅仅不是钱的问题。去他妈的钱不钱的!使我生气的,是你这个大脓包、不争气……烂得都没治了!你还是个订了婚的人,有未婚妻!”

“不要提这个了……”中尉红着脸说,“不用说,我已经开始憎恶我自己了。我真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想到为了那五千个卢布我只得来麻烦我的姑妈,我心里真不好受,心烦……”

克留科夫又嘟哝了一会儿,以表示他的愤慨,接着,气顺了一些,又开始讥讽起他的表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