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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泥潭 (3)

第二十章 泥潭 (3)

“你们这些年轻的军官啊!”他讽刺道,“好一个新郎倌啊!”

他猛地跳起来,跺着脚,在书房中走来走去。

“不,我决不会就此罢手!”他挥舞着拳头说,“我要拿回那些借据,拿回来!我要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别人不打女人,可是我要打断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把她剁成肉酱!我可不是什么中尉!厚脸皮和无耻无法打动我的心!不会的,她这该死的东西!密西卡!”他喊了起来,“快去吩咐他们把快车给我准备好!”

克留科夫迅速穿好衣服,理也不理那个中尉,坐上了马车,摆了摆手,铁定了心去找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算帐。中尉望着他表哥坐的马车飞而去,呆了很久,才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过了一刻钟,他就已经睡熟了。

到六点钟,仆人叫醒他去吃饭。

“阿历克塞真好啊!”他的嫂嫂在饭厅里招呼他,“他搞得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开饭。”

“他还没回来?”中尉好像还没睡醒,“哼!……他可能到佃户家去了。”

但是到吃晚饭时,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还没有回来。他的太太和索科尔斯基推断他正在佃户家玩牌,可能在那儿过夜了。但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推测得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晨,克留科夫回来了,一声不响,谁也没理,就跑进自己的书房里去了。

“怎么啦?”中尉低声问道。

克留科夫摆摆手,随之鼻子里哼了一声。

“咦,怎么啦!你有什么可笑的?”

克留科夫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把头埋在靠垫里,他想尽力止住笑声,甚至于全身都在颤抖。过了一分钟,他站了起来,说:

“把门关上。哼……不瞒你说,她可绝对算得上是个女——女人!”

“你拿到借据没有?”

克留科又夫摆摆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哼,她真正算得上是个女人!”他说,“能和她相识真是很有福气啊!我的老弟!她简直是穿着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那里后,走进屋,你能想得出我活像一个丘比特【古罗马神话中的天神。】,甚至我自己都要害怕我自己了……我皱着眉,做出一幅凶巴巴的样子,甚至捏紧了拳头,好让她害怕……‘可千万不要和我开什么玩笑,小姐!’我说,而且还说了好些此类的话。我用法律和省长大人吓唬她。一开始,她哭了,说她本来就是和你闹着玩的,甚至还带我到柜子那儿给我钱。后来她就跟我大发感慨,说什么欧洲的命运左右在法国人和俄国人的手里,……我和你一样,听她讲着,被他迷住了,我简直变成了头蠢驴……她又夸我长得漂亮,拍拍我的肩膀上边的那截胳膊,说看我究竟有多么结实,于是……你都看见了,这不是我刚从她那里回来!哈哈!她还很喜欢你哩!”

“好小子!”中尉笑着说,“你还算得上是结了婚的人哩!体面的人物……怎么样,你不感觉到羞耻?不觉着恶心吗?算了,不说玩笑话了,老兄,在你们这个县里是否有个达玛拉皇后?”

“在我们县里?哼,她这样的变色龙,找遍全国也发现不了第二个来?我见过不少女人,不过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就是真正的魔鬼我这辈子也见过几个,不过我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东西。你说的真对,她全靠了厚脸皮和不知廉耻来征服男人的。她动人的地方就是那种魔鬼样的突然、急遽的变化、迅速变换的颜色……嘘!那借据——唉!是拿不回来了。咱俩都是大笨蛋,一同承担我们的愚蠢好了。你还一半就行了。对了,要是你的嫂子问起,就说我去佃户家里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又都把头埋进靠垫里。过了一会儿,他们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把头向靠垫靠去。

“订了婚哩!中尉啊!”克留科夫讥讽道。

“结了婚哩!”索科尔斯基回敬道,“体面人啊!家长啊!”

吃饭时,他们的话里都隐隐约约地暗示着什么,相互挤眉弄眼,不住地用餐巾捂着嘴咯咯地笑,搞得其他人莫名其妙。饭后,他们很有兴致地扮成土耳其人,拿着枪彼此追逐,和孩子们一块儿玩起当大兵的游戏来。但是到了傍晚,他们却又吵起架来,僵持了很长时间。中尉认定娶妻子而接受嫁妆是无法想象的,是卑劣可鄙的,即便是两个人真心相爱也是如此的。克留科夫坚持说他的观点是愚蠢而又荒谬的,他用拳头擂桌子,大声地咆哮,说丈夫假如不高兴他的妻子有自己的财产,就是自私自利的人,是暴君。两人吵吵闹闹,谁也听不进对方的话,还喝了许多酒,最后,回房睡觉去了。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

接下来的一切又平静,生活和以前一样悠闲自得。他们也不再提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和那些借据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俩都觉得谈论那件事是非常难为情的。他们还记得那件事,想起来就十分开心,将来他们老了,回想起来也许仍旧会感到非常愉快。

在拜访犹太女人以后的第六天或者是第七天早晨,克留科夫坐在书房里给他姑母写了一封道喜信。而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却在书桌边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想到他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想到他那日思夜想的未婚妻,想到人家一辈子住在乡下怎么能不感到无聊。他突然转过背来看着他的表哥。

“求您一件事,阿辽夏,”他说,“今天借给我一匹马用……”

克留科夫瞟了他一眼,又继续写他的信。

“这么说,您肯借了?”中尉急切地问道。

克留科夫又瞟了他一眼,接着从容地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大卷钞票,递给他的表弟。

“这是五千卢布……”他说,“即便这不是我的钱,不过求上帝保佑你,反正也一样。你还是马上去叫匹驿马走吧!”

中尉突笑了起来。

“你没猜错,阿辽夏,”他说,“我原来是计划骑马上她那儿去一趟。昨天晚上洗衣女工把那件军装送给了我,就是那件我去她家去时穿的军装;哦……我看我该走了!”

“你是应该走了。”

“是啊,当然了。我的假期快结束了。今天我确实该走了!对了,必须得走!无论住多久,早晚是要走的……我要走了!”

午饭后,驿马也叫来了。中尉向他的表哥一家人道别,他们祝他一路顺风,他就走了。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那天天阴沉沉的,又闷又热。从早上起来,克留科夫就在房子里了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翻几下像册,那些照片他早就已经看厌了。他一看到他的妻子或是孩子,就没好气地数落。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感到他的孩子们的样子非常令人生气,他妻子也不会管教仆人,让他们弄得入不敷出。这都看出“老爷”情绪非常坏。

吃饭时,克留科夫就抱怨菜汤和他吃的烤肉,饭后就命人准备快车。他坐上车出了院子,走了四分之一俄里,就停下来了。

“是否要上她那里去……到那个魔鬼家里去?”他居然笑了起来,他感到胸中的烦闷和沉重立即一扫而光,懒洋洋的眼睛里马上放出了快活的光芒。他用鞭子抽着马……

一路上他想象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如何感到奇怪,他会如何地笑,他们怎样闲聊,后来回到家里又会觉得如何地精神焕发……

“一个月怎么也要来上一次,人需要某种东西……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来提提神,”他心想,“一种能让迟滞的有机体活跃起来,让它有所反应……无论是开怀畅饮,还是找……苏姗娜,都相同。否则,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乘车进了酿酒厂院里,此时天已经黑了。从女主人的房子的窗户里传来笑声和歌声:

“比闪电还亮,

比火焰还要旺……”

一个嘹亮而又悦耳的低音在唱着。

“嘿,她家里有客人。”他心想。

想到她家里有客人,他又觉得不高兴了。

“我是否进去?”他一边伸手去拽门铃,一边想。但是他依然拉响了门铃,然后又走过那道熟悉的楼梯。站在客厅门外,他向里面看着。里面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悉的地主和文官;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坐在钢琴边上,唱着歌。其他的人欣赏着,非常开心地笑着。克留科夫刚准备抬脚进门,突然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自己跑出门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看见了克留科夫,她立刻惊呆了,接着就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快活得眉飞色舞。

“是您啊?”她兴奋地抓住他的手,“真想不到!”

“您来啦!”克留科夫微笑着,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哦!法国人和俄罗斯人还左右着欧洲的命运吗?”

“我非常高兴,”犹太女人笑着对他说,小心翼翼地推开他的手。“来,咱们到客厅里去,那里全是我的朋友……我叫人给您端杯茶来。您是叫阿历克塞,是吧?好,请先进去吧,我立刻就来……”

她送了个飞吻,就跑出门外,克留科夫昂首进了客厅。他跟客厅里的人都非常熟,但只是向他们微微点一点头;他们也报以同样的动作,好像他们在这里相遇不太正派,又好像他们相互产生了某种默契,还是互不相认妥当一些。

克留科夫穿过一个又一个客厅,路上还遇上了三四个其他的他熟悉的客人,但是他们好像并不认识他一样。他们喝了酒,脸色通红,很高兴。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偷看他们,心里直不解:这些先生可都是些体面的家长,受过穷,吃过苦,竟然自甘下贱,来享受这种可怜的、卑贱的欢乐!他微笑着继续向前走着。

“唉,有的地方,”他心想,“清醒的人感到讨厌,但醉醺醺的人却喜欢。”

突然他惊呆了,站在那里,在苏姗娜书房里写字台后面正坐着他的表弟——亚历山大?格里高列维奇中尉。他正和犹太人小声谈着什么,一看到表哥,脸立即变得通红,只得低下头去看像册。

克留科夫心里发出了做人应该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想法,热血一下子涨满他的脑子。他又气又羞,走到书桌前。索科尔斯基的头也就垂得越来越低了,脸上呈现出痛苦而又羞涩的表情。

“哦,是你啊,阿辽夏。”他支支吾吾道,尽量抬起眼睛,做出了笑脸,“我是想到这里来告辞的,但是你看……但是明天我肯定要走了。”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想,“我自己都来了,还有什么理由去批评他呢?”

他咳嗽了几下,一言不发,慢腾腾地出了书房。

“不要说她是天神,

不要拉她离开红尘……”

嘹亮动听的男低音在客厅里飘扬着。没过多大会儿,克留科夫的快车已在大路上奔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