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在莫斯科特鲁勃诺伊广场上
特鲁勃诺伊广场,简单点儿叫做特鲁勃伊,是在圣诞修道院附近的一个不十分大的广场;每个礼拜日,那里都有市集。好几百件羊皮袄、棉袄、皮帽、圆柱形帽子,在那儿拥挤不堪,那里还有各种声调的鸟叫,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春天的气息。要是遇上太阳照耀,鸟叫声和干草香味给人的印象就更加强烈了。广场的一边停靠着一排货车。车上装是各种各样的鸟儿:金翅鸟、黄雀、百灵、云雀、黑鸫、灰鸫、蓝山雀、早觉鸟。所有这些鸟雀都在鸟笼里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叫,嫉妒那些外面自由自在的麻雀。金翅鸟要五个戈比一只,黄雀更要贵得多,其他的鸟的价钱却完全没有一定。
“百灵多少钱一只?”
叫卖的人并不通晓百灵的价钱,他于是随口给了个价钱,按照买者的身份,有时说一个卢布,有时说三个戈比。也有贵的鸟。一只老鸫鸟,褪了色而且尾巴上的毛也都掉了,坐在一根脏木棍上。它庄严、稳重、动也不动,简直像退休的将军一般。它对于自己的不自由早已经习惯。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冷傲,它才被人视作是聪明的鸟儿吧。出不到四十个戈比是绝对买不到它的。学生,工匠,穿着时髦大衣的青年人,帽子破旧不堪、破裤子像是让耗子咬了、裤腿卷起来的鸟迷,踩着泥地,在鸟雀的旁围观。青年和工匠打算买公鸡却买成了母鸡,要买老鸟却买下了小鸟……他们不太懂得鸟。要骗鸟迷可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只要远远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鸟。
“这只鸟不行,”鸟迷瞧着一只黄雀的嘴,数它尾巴上的毛,说道,“此刻它虽然能唱,但是这有什么稀奇呢?我在人群当中也会唱呢。不行,哥们儿,要不同别的鸟合着唱,光只对我唱才成;如果有本事,那就自己唱……你把坐在那边、一点不出声的那只鸟给我!把那只不出声的鸟给我,这家伙闷声不响的,那肯定是机灵鬼儿……”
在载着鸟雀的货车当中,有几辆车还装满了其它的活动物。野兔、家兔、刺猬、海豚、黄鼠狼。
“我似乎记得在什么书上读到过,”一个邮局职员瞧着一只野兔,似乎并没有对任何人,而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读到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位学者养了一只猫、一只耗子、一只鹰、一只麻雀,这些动物都凑在一个碗里吃饭。”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先生。原因是那只猫挨过打;那只鹰呢,尾巴上的毛也许都拔光了。这里面没有特别深奥的学问,先生。我的教父曾养了一只猫,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这只猫居然吃他的黄瓜。于是他用一根大鞭子抽了它两个星期,直到那只猫被教会不吃黄瓜为止。野兔呢,如果您狠狠地打它,它就能学会划火柴。它拿火柴放进嘴进去,一擦!动物跟人一样。人被打多了就会聪明起来,畜生也是如此。”
在人群中有些穿长上衣的人来回穿梭,腋下挟着公鸡和公鹅。那些家禽又瘦又饿。小鸡从笼子里伸出脱了毛的、难看的脑袋,在啄泥地上的东西。带着鸽子的男孩儿凝神看着您的脸,想判断出您是不是一位鸽子迷。
“是啊,真没法跟您说话!真是的!”有人在叫嚷,“您先别说话,瞧一瞧再说!这能算是鸽子?这简直是鹰,不是鸽子!”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看样子是一个有病的、喝醉酒的听差,正在卖一条如白雪般的叭儿狗。那条老叭儿狗哀叫着。
“她让我卖掉这可怜的家伙,”听差带着轻蔑地笑说道,“她临到老年却变得穷了,没有吃的东西,如今只好来卖狗和猫了,她哭哭啼啼的,吻它们的脏兮兮的嘴脸,但是她穷得只得把它们卖掉了。老天呐,这是确确实实的!买下它吧,先生!她还等着拿钱去买咖啡呢。”
一个男孩站在一旁,眯起一只眼睛,严肃地看着他的样子,显现出怜悯的神情。
最有趣的还是卖鱼的那块地方。十来个乡下人坐成一长排。每个人前面都摆了一个桶子,每个桶子都如同是一个小地狱。里面聚集着一群群的小鳗鱼、小鲫鱼、刚刚孵出来的小鱼、蜗牛、蛤蟆、蝾螈。挺大的水虫子,折断了腿,在小小的水面上游来游去,爬到鲫鱼的背上,又从蛤蟆的头上跳过去。蛤蟆又爬到水虫子身上,蝾螈于是又爬到蛤蟆身上。
“鲫鱼是非常不错的鱼!它是可以养活的,老爷;这鬼东西!即便把它放在桶里养上一年,它也不会死的!我捉到这些鱼,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我当时是在别尔瓦捉到它闪的,先生,而且是从那儿一直顺着旱路走到这里的。鲫鱼是两个戈比一条,鳗鱼三个戈比;刚孵出来的小鱼嘛,十个戈比就买十条,这些鬼东西!请您买五个戈比的小鱼吧。您不想买点儿小虫吗?”
卖鱼人把指头伸进桶里去,捞出一条小鱼,或者像手指甲那么大小的一条小鲫鱼。鱼钩啦、鱼丝啦、钓竿啦,全放在桶子旁边,从池中捞来的小虫子在阳光底下闪耀着红光。
一个老头儿,戴着皮帽子和铁边眼镜,他从鸟车和鱼桶旁边走过,他喜欢这些东西。这个人,按此地的人称呼,叫做“怪人”。他身上不名一文,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和卖主讲价钱,兴奋地给买主出主意。他早在一个小时以前就已经把这里所有的野兔、鸽子、鱼都全部考查了一遍;确定了每个小动物的品种、年龄、价钱。他就跟小孩一样对金翅鸟、鲫鱼、小鱼产生兴趣。假如跟他谈起鸫鸟,这个古怪的老头儿就会跟您讲上许多话,那些是您不能在哪本书上随随便便能找到的。他不仅跟您讲得十分起劲,此外还会骂您太不在行了。一谈金翅雀和早觉鸟,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睁大眼睛,不停地指手划脚。仅仅在冷天才能够在特鲁勃伊碰见他;假如到了夏天,他会到莫斯科城外什么地方去,吹起小笛子捉鹌鹑,或者钓一钓鱼。
这里还有另一个“怪人”——一位戴着一副黑眼睛和一顶有帽章的制帽的人,看上去像是先前那种法院书记员。他是一个鸟迷。他地位不低,是中学教员,这是特鲁勃伊的贩子们每个人都知道的;他们对他恭恭敬敬,每次见着他就要鞠躬,甚至给他起了一个奇特的称号:“书本先生”。在苏哈列甫市场上,他搜集旧书;在特鲁勃伊,他则物色好的鸽子。
“请来这里看看!”卖鸽子的人叫道,“教员老爷,书本先生,您来看看这些能翻筋斗的鸽子!书本先生!”
“书本先生!”人们都从四处叫他。
“书本先生!”一个小男孩也学着叫道。
“书本先生”早已经听习惯了自己的这个称号;他神情庄重而严厉,双手拿起一只鸽子来,举得比头顶还高,仔细地观察它,此时他皱起眉头,显得非常严肃,像个阴谋家似的。
特鲁勃伊嘈杂而激动,过着自己的小生活,动物在这儿受到温和的照顾,也受到那样的折磨。在人行道上过路的那些一本正经或者信教正统的人,往往不懂这群人、这许多杂色的便帽、无边帽、圆筒形帽子,为什么会全聚集在这里,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做的又是什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