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疏忽
这一天,彼奥得尔?彼得罗维奇?斯特里仁去参加一个命名宴会,半夜两点钟才回家;他是已故的上校的遗孀伊凡诺娃夫人的外甥,去年曾经被别人偷去了一双新雨鞋。为了不把家人吵醒,他就在前厅里脱下衣帽,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连蜡烛也不敢点,他准备立即睡去。
斯特里仁是个滴酒不沾、生活规规矩矩的人,他只读有关宗教和修身一类的书;但是在命名宴会上,想到留宝芙?司彼里朵诺夫娜分娩顺利,他竟一时兴起,放任自己喝下了四杯伏特加和一杯葡萄酒。酒的滋味,说酸醋不像酸醋,说蓖麻籽油又不像蓖麻籽油,正介于二者之间。烈酒跟海水或者荣誉差不多,越喝,就越想喝……此刻,斯特里仁一边脱衣服,一边感到一种熬不住的酒瘾。
“达兴卡那个柜子的右边角落里好像藏有伏特加,”他想,“就算我去喝上一杯,她也肯定看不出来的。”
斯特里仁犹豫了一会儿,止住心里的害怕,向柜子那边走去了。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橱门,摸到了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他立即倒出一杯来,又把瓶子放回原处,然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喝下去了。立刻出了一种如同是奇迹的事,一股强大的力量,跟炮弹似的,猛地使得斯特里仁从柜子那里直退到箱子那里。他的眼前直冒金星,浑身如同是陷在了一个泥潭里面似的,一点儿气也透不过来了。他觉得似乎刚吞下去的不是伏特加,更像是炸药,炸开了他身体、房子、整条巷子……他的头啦、胳膊啦、腿啦,仿佛被炸得四分五裂,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躺在了箱子上,纹丝不动,连气也不出,大约过了三分钟,他起来了,问自己:
“我这是在哪里呀?”
等到他清醒过来,他清楚地感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股刺鼻的煤油气味。
“上帝啊,我喝下去的竟然不是伏特加啊?是煤油!”他恐惧起来,“上帝啊!”
想到自己喝下了毒药,他就全身发凉,随后又发热,他喝下去的果真是毒药,不但房间里弥漫的气味可以作证,就是他嘴里那种滚烫的滋味、眼前的金星、脑袋里头嗡嗡的声音、胃里的刺痛,同样可以作证。他觉着不久就要死了,于是想着要向亲人告别,摸到达兴卡的卧室里(他是个单身汉,他家里只住着他的姨妹达兴卡,是一个老处女,替他管家)。
“达兴卡呀!”他走进她的卧室,用含泪的声音说,“亲爱的达兴卡!”
黑暗中有个东西翻了个身,长叹了一口气。
“达兴卡呀!”
“啊?什么呀?”一个女人急促地说,“是您吗,彼奥得尔?彼得罗维奇?您回来啦?哦,怎么样?给小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字?由谁来做教母?”
“教母是娜达里雅?安德列叶芙娜?维里考斯兹卡雅,教父是巴维尔?伊凡尼奇?别索尼金……我……我,达兴卡,我觉着要死了。那个新生的孩子起了个叫奥里木庇阿达的名字,为了纪念他们的女恩人……达兴卡……我,我喝了煤油……”
“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们给别人喝煤油?”
“我不想隐瞒您,我只是想喝伏特加,也没跟您说一声,就……上帝惩罚了我:我一不小心喝下了煤油……这可怎么办啊?”
达兴卡一听,没有她的允许就敢擅自开了柜子,精神劲儿可就来了……她赶紧点上蜡烛,巴达巴达走到柜子那里去了。
“谁叫您干这种事的?”她边查看柜子里头的东西,边厉声问道,“难道伏特加摆在这里是为您准备的?”
“达兴卡……我……我喝下去的不是伏特加,而是煤油……”斯特里仁喃喃地说。
“您凭什么去碰煤油?这是您该碰的东西?它摆在那儿是为您摆的?或者,在您看来,煤油不用花钱就能够买来?啊?您知道现在煤油是什么价钱吗?您知道吗?”
“我亲爱的达兴卡呀!”斯特里仁哀叫道,“这是个事关生死的问题,您却在谈什么钱不钱的啊!”
“自己喝醉了不说,又把鼻子往柜子里拱!”达兴卡叫嚷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唉呀,这些坏蛋,这些磨人精!我真是个苦命人,倒霉鬼,日夜不得安宁!毒蛇,该死的希律(讯问并嘲笑耶稣的国王,事见《新约圣经》。),你们到另一个世界去同样受苦才好!我要走,明天就走!我还是个姑娘家,我不准您穿着件衬衣站在我面前!我没穿好衣服,您怎么敢看着我?”
斯特里仁心里清楚:达兴卡要是生气了,就算别人祷告,赌咒,甚至开大炮,也无法打动她的心;他失望地穿上衣服,决定自己去找医生。但是医生只在不想找的时候才能随处可见。斯特里仁跑完三条街,在车普哈梁兹医生门口拉了五次门铃,在布尔第兴医生门口拉了七次门铃以后,来到了一家药房门口,心想药剂师大概能帮他的忙。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药剂师穿着睡衣向他走来。
“您有何贵干?”他问,这是典型的很聪明、很稳重、而且笃信犹太教的药剂师的口气。
“看在上帝儿份上……您帮帮我吧!”斯特里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给我一点儿什么药……我刚才喝下了煤油……我要死了!”
“请您不要激动,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您太激动了,那会影响我理解您的意思。您喝了煤油。对吗?”
“是的,煤油!煤油!请您快救救我吧!”
药剂师冷静而一本正经地走到桌子跟前,翻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着。看了那么两页,他耸耸一个肩头,走到隔壁房间去了。钟敲响了四下,又过了十分钟,药剂师才夹着另一本书回来,他又专心致志地看下去。
“哼,”他说,似乎弄不懂似的,“您觉着不舒服这一事实,说明您应该找的是医生,而不是药剂师。”
“但是我已经去过医生那里了。我拉了半天门铃,却无法叫醒他们。”
“哼……您在深夜四点来搅扰我们的睡觉,您一点也没有把我们药剂师看作是人,但是哪怕一条狗,或是一只猫,都有休息的时候……您却无所顾忌;在您看来,我们不算是人,我们的神经一定像绳子那么结实了。”
斯特里仁听完药剂师说完又叹了口气,回家去了。
“这么说来,我是必死无疑了。”他想道。
他的嘴里发烫,冒出一股股的煤油气味,肚子里如同在扎刀子,耳朵里也乒乒乓乓作响。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死期已到,他的心也不跳了……
回到家,他匆忙写下:“幸勿因吾之死而累及他人。”然后他祷告,躺下,拉起被子,蒙上头。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静候着死亡,幻想他的坟顶上长着嫩绿的青草,鸟儿又如何在上空叽叽地叫……
但是到了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兴奋地对达兴卡说:
“所有正派的、生活规规矩矩的人,亲爱的姨妹,服了毒也没有关系。我就是个例子。我本来就要死的,已经痛苦不堪了,如今我却安然无恙。只是嘴里发烫,嗓子发痛,但我彻底好了,感谢上帝!……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由于我规规矩矩生活的缘故。”
“不对,这是因为煤油货色太次了。”达兴卡叹口气,想起家中的开支,呆住了。“这只能说,铺子里的人给了我货色不好的油,是一个半戈比一磅的那种煤油。我真是个苦命人,倒霉鬼。你们这些坏蛋,磨人精,巴不得你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也同样受苦才好,该死的希律!……”
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