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预言实验 (1)
我已经有相当久的时候不到博士那儿去了。不过因为我和他住在同一区，所以我时常能看到。还有两三次，我们全家一块儿到他家去吃过晚饭和茶点。现在老兵常住博士家中。
马戡太太比她的女儿还要爱玩乐。她需要大量的娱乐来打发时间，真像一个老谋深算的老兵那样，借口满足她女儿的需要来满足自己的要求。因此，博士要让安妮高兴的心愿，同这位慈母的心意特别地合拍。她对博士的这种体贴细心，也表示绝对称赞。
我毫无怀疑地知道，她在潜意识中刺痛了博士的伤口。完全因为成年人的自私，她才这样称赞博士减轻安妮生活负担的想法，因而证实了博士的担心，博士恐怕他成为他年轻太太的一种阻碍，况且他们中间并没有很融洽的情谊。
有一天她对博士说道：“我知道，永远关闭在这里，对于安妮来说，毫无疑问是有些寂寞。”
博士只是慈祥温和地点了点头。
“她要是到了她母亲这样的年纪，”马戡太太说道，“那当然就不一样了。我只要有上流的人陪着，有桌牌可打，就算是把我关进监狱永远不出来，我都不在乎。不过，你知道，安妮却并不像她母亲。”
“当然。”博士说道。
“我非要在你面前说，正如我经常在你背后说的，你是最好的人，但是你当然不会和安妮有同样的嗜好和幻想了，是不是？”
“不。”博士用伤感的口气说道。
“当然不会一样了，”“老兵”附和道，“就拿你编的词典来说吧，一部词典是多么有用而重要啊！告诉人们词的意思，倘使没有约翰逊博士，或像他一类的人，那我这会儿一定会把意大利熨斗叫作床架子了。可是咱们不可以期望安妮对于一部词典——特别是一部未编好的词典——发生兴趣，是吧？”
博士摇头。
“因此我称赞，”马戡太太说道，“你想的如此周到，可见你并不像许多老年人那样，期望别人少年老成。你是琢磨过安妮的性格的，你是了解她的。这正是我感觉你非常可爱的地方。”
这些恭维话的确伤害了博士。
“亲爱的博士，”“老兵”说道，“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钟点，我都听你的吩咐。现在，你一定要知道，我完全是唯你是从的。我随时都愿意陪安妮去歌剧院，去听音乐会，去看展览，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她是言出必行的。她这种人，对于娱乐，是多多益善的。为了玩乐，她是永远不会疲倦的。她总能从报纸上找到一种她认为安妮必定喜欢的玩意儿。安妮无论怎样抗议，也是毫无效果的。她总是规劝道：“亲爱的安妮，你是个懂得事理的孩子，我必须告诉你，你这样可是违背了斯特朗博士对你的一番好意呀。”
这番话总是当着博士的面说的，我觉得，纵然安妮提出反对，多半儿也要因此而撤销了。不过一般来讲，安妮都是听从她母亲的，“老兵”要去哪里，她也就跟着去哪里。
当时麦尔顿先生几乎不陪她们了。有时候我姨婆和朵拉也应邀，欣然前往。有的时候她们只请朵拉一个人去。本来我看到朵拉去了，还会觉得有些担心。但是一想到那晚在博士书房中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再像从前那么不放心了。我相信博士是正确的，我的猜疑是不必要的。
我姨婆碰巧和我独处时，对我说，她弄不清楚博士夫妇之间是怎么回事，她希望他们更快活一些，她觉得“老兵”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什么帮助。
但她却坚定地信任狄克先生。她说，狄克心里肯定有一种主见，假如他能操纵那主意——这是他最大的困难——他就一定会一鸣惊人的。
狄克先生对我姨婆的这种预言完全一无所知。他和斯特朗博士夫妇的关系仍旧和从前一样。既没有进展，也没有后退。他好像在原来的基础上，像一座建筑一样固定下来。我坦白承认，我不相信他会移动，就如同我不相信一座建筑物会移动一样。
但是在我婚后几个月的一天晚上，狄克先生走进了客厅。那时我正独自在那儿写作，朵拉和我姨婆到她姑母那儿喝茶去了，他说道：
“大概，我要妨碍你了，特洛乌德。”
“不要紧，狄克先生，”我说道，“您请进。”
“特洛乌德，”狄克先生说道，“我想问一下，你了解你姨婆吗?”
“稍微了解一点。”我答道，“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先生！”
“现在，孩子，”狄克先生说道，“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不管问多少，你尽管问吧。”我说道。
“你认为我这个人怎么样，先生？”狄克先生问道。
“你是我的亲爱的老朋友。”我说道。
“谢谢你，特洛乌德。不过，孩子……我的意思是，你怎样看待我的头脑？”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不健全？”狄克先生说道。
我答道：“是有一点儿。”
“一点儿也不错！”狄克先生大叫道，“我这是说，特洛乌德，自从他们从什么人的脑袋里，把一些烦恼取出来，放到另一个人脑袋里，你知道是谁吧——自从那时起，不知怎的，这种状态就进入我的脑袋里去了。呃?”
我们互相点了点头。
“简单地说吧，我是个头脑平平的人。
“不错，我是那样的人！你姨婆有意说我不是，她不听我那一套，不过我明白我是的。要不是她挺身而出搭救我，那我这么多年来，一定要被他们关起来，过着非常烦闷的生活，不过我打算好了，我一定会供养她。我一直把抄写挣来的钱放在一个箱子里而舍不得花。我已经立好了遗嘱，把那些钱都留给她。她一定要成为富人。”
“如今你是一个读书人了，特洛乌德。”狄克先生说道，“你的书念得很好。博士的学问有多渊博，他这个人就有多伟大，你是知道的。你也清楚，他永远都是那样看得起我。他从不以他的知识学问而骄傲，真是谦虚又谦虚——即使对可怜的狄克，头脑简单得一无所知的狄克，他也不摆任何架子。”
我真诚地对他说博士很值得我们大家的尊敬。他听了非常地高兴。
“他那位漂亮的太太是一颗星星，”狄克先生说道，“就像一颗在天上闪闪发光的星星。先生，不过……有乌云笼罩，先生，可有乌云。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狄克先生问道。
“他们中间有了意外的隔阂，”我回答道，“有了令人烦闷的裂痕，有了不便对外人讲的隐情。那也许是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也许是什么也不因为就无端地发生了。”
我每说一句，狄克先生就满腹心事地点一下头。我说完时，他也停下来，坐在那儿琢磨。
“不是博士生她的气吧，特洛乌德？”他说道。
“不是，博士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
“那么，我知道了。”狄克先生说道。
“那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你姨婆——特洛乌德，她为什么不想办法给他排解排解？”
“这问题太难以开口，外人不便插手。”我答道。
“你这个书念得不错的人，”他说道，“为何不出来管一管呢？”
“为了相同的原因。”我回答道。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狄克先生说道。
“我这个缺乏主见的人能够做许多了不起的人都做不了的事。我要试着改善他们两个的现状。孩子，他们不会埋怨我的，我做的事儿，就算是错了，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的。谁会介意算不上什么的狄克呢？”他叹了一口气。
很侥幸他已把他的秘密透露到这个地步，因为我们听到了姨婆和朵拉回来的声音。
“你可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孩子！”他说道，“有什么错，都由狄克来负责吧。我过去一些时刻想，先生，我就要有办法了，如今我已经有了办法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他接连地暗示我千万不要泄密。
我虽然对于他的努力，很想知道结果，但是在大约两三个星期里，却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曾看到一线从没有过的头脑清楚的微光——我不说是好心肠，因为他的心肠就没有不好过。到后来，我开始相信，由于他那种恍惚不定的心情，他不是忘记了他所做过的什么打算，就是早已不再想了。
一个晚上，天气很好，朵拉懒得出门儿，我就跟我姨婆两个人，到博士那所小住宅。
当我们到达时，已经是傍晚了。狄克先生正呆在花园里，忙着帮园丁用刀子修一些木桩。博士与客人在书房里，据斯特朗太太对我们说，那客人就要走了，希望我们再等一会儿见见博士。
不大一会儿，马戡太太说道：“我的老天爷呀，安妮，书房里有客人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呀？”
“妈妈，”安妮答道，“我哪知道你要听到这个消息呀？”
“要听到这个消息！”马戡太太说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
“你到书房去了，妈妈?”安妮问道。
“是的，”她加大语气答道，“一点不错，我一头撞见他——正在忙着立他的遗嘱呢。”
马戡太太道：“立遗嘱呢！他是多么有先见，多么好心肠。你们别嫌我唠叨，我非要跟你们说说那情形。也许你清楚，特洛乌德小姐，在这个家里，不到人家使劲儿看报直到把眼珠子要瞪出来时，是永远不点蜡的。因此，当我看到书房有亮光时，就往那儿奔去。只见同博士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与法律有关的职业界的朋友，博士手里拿着笔。只听博士说道：‘那么，这只是表明——我对斯特朗太太所抱的信任，并把我所有的一切无条件地全留给她，是吗？’那两位专家中的一位说道：‘不错。’我听到这儿，便跑到这儿来了。”
“不过，你说，特洛乌德小姐，大卫，”马戡太太说道，“眼见像博士这样年龄的人，可还有这么大的心力做这种事，叫人怎么不感动呢？”
这时，我们听见客人们走了。
“这毫无疑问，一切都办完了。”她说道，“特洛乌德小姐，大卫，请你们跟我一块儿去书房吧。”
我记不清了谁第一个走进书房，马戡太太如何一下就在那把安乐椅上稳稳地坐下了，我姨婆和我两个人怎么走到门口就止步不前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斯特朗太太突然轻声走了进来，面色苍白，而且浑身发抖。狄克先生一只手扶着她，把另一只同时拍了拍博士，当他抬起头时，他的太太就跪在他脚下。马戡太太见了这种光景，抛下了报纸，目瞪口呆。
博士的态度和诧异神情所含的温柔，他太太恳求的姿势里所含的尊严，狄克先生关切里所含的慈祥，我姨婆说“谁说那个人疯！”那句话里所含的恳切（她很高兴地表示她从苦难中把狄克救出）——所有这种种景象，现在我写起来，不但还记得，而且还看得见，听得见。
“博士！”狄克先生说道，“问题到底在哪儿？你往这里看！”
“安妮，亲爱的，”博士叫道，“你不要跪在我面前，”
“要的，”她说道，“我请所有的人都不要走开！哦，我的丈夫和慈父，我们之间沉默了这么久，今天打开这个闷葫芦吧。咱们中间到底有什么隔阂，今天可要说明白了。”
马戡太太这时喊道：“安妮，立刻站起来，不要这样玷辱了都跟你有关的人！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发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