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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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快乐的半天假日 (2)

第八章 快乐的半天假日 (2)

“不曾,坡勾提,”我母亲说,“但你暗示过,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这是你最狡猾的地方:你要暗示。方才我说我懂你,你现在也知道了。你谈到摩德斯通的好意时,你假装看不起,其实我不相信你真看不起,坡勾提。你也一定像我一样了解这种好意,这些好意怎么让他干事。假如他过去对某个人似乎有一点儿过分,坡勾提——你知道,我相信卫也知道,我并不指在场任何人——那完全是为了某个人。为了我,他自然而然地喜欢某个人,完全为他好。他比我更擅长于判断这些问题,因为我十分清楚我是一个软弱的、天真的人,而他的坚定、严格是为了我。”我母亲说道(竟偷偷流下泪),“他为我尽力,我应当十分感谢他,即使在我的思想中,也要十分顺从他;当我不这样时,坡勾提,我就发愁,责备自己,怀疑自己的善良,怎么办呢。”

坡勾提坐在那里,下颌靠着袜子的底部,默不作声。

“好啦,坡勾提,”我母亲改变腔调说,“我受不了我们彼此不和,你是我要好的朋友,我是说我在世上有真正的朋友的话。当我叫你为可笑的人,或愚蠢的东西,或类似的东西,坡勾提,我只是说,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一向是这样,就从科波菲尔先生带我第一次到这儿,你在大门口迎接我的时候起。”

坡勾提反应很快,用力挤了我一下,借此表示了一下友好。我想我对于这番话的真正性质只是稍稍地领悟,但我相信这个由那好心人引起的交谈,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母亲可以用一些矛盾的话语来宽慰自己。这个办法很有效果,因为我记得我母亲在余下的时间里似乎不那么忧虑了,坡勾提也不冒犯她了。

我们吃过茶点,把炉火的灰儿扒了,借着火光,我给坡勾提念了一章鳄鱼书来回忆以往的光景——这书是她从口袋中掏出的——而后我们又谈到萨伦学校,于是我的话题又转向斯提福兹,这是我最得意的话题。我们过得很快活;那一晚——同类晚间的最后一晚——结束我生活的一章的那一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差不多快十点钟时,我们听到车轮声。我们都站起来;我母亲赶忙说,既然天已那么晚,我还是去睡的好。我吻了她一下,就在他们进门前拿着蜡烛上了楼。我走进那个囚室时,我觉得似乎带进一阵凉风,把往日的熟悉的感情像羽毛一般吹走了。

在早上下楼用餐时,我很不安,因为自从我犯大罪时起,我还不曾见过摩德斯通先生。但既然逃不掉,我在经过两三次停顿和用脚尖跑回房间后,我还是出现在客厅中。

摩德斯通先生正背着身站在火炉前,摩德斯通小姐在沏茶。我走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却不打招呼。

我有一些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走到他面前说:“我请求你的饶恕,先生。我对我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希望你饶恕我。”

“听到你的懊悔,我很高兴,大卫。”他回答道。

他伸给我的手就是我咬的那只。我的眼光不由得在上面的红点停留一会儿。但当我看到他阴沉的脸时,我的脸就比这道疤更红了。

“你好,小姐。”我向摩德斯通小姐说。

“啊,哎!”摩德斯通小姐叹了叹气,把那个茶叶勺伸给我代替她的手。“你放几天假?”

“一个月。”

“从哪一天算起?”

“今天,小姐。”

“哎!”摩德斯通小姐说,“那就已经过了一天。”

她就这样在日历上计算假期,每天早上在日历上划去一天。起初,她总是闷闷不乐,一直到第十天,都是如此,但当进入两位数字时,她变得比较有盼头了,时间更向前进,她简直是高兴起来了。

我就在回家的头一天,不幸把她吓了一大跳,虽然一般说来她不感染那种弱点。我进入她和我母亲坐着的房间,看见那个婴儿(他只有几个星期大)在我母亲膝盖上,我很小心地抱起他。突然摩德斯通小姐尖叫一声,使我几乎把那个婴儿丢下来。

“我亲爱的珍!”我母亲叫道。

“你看见了吗,克拉拉?”她大声喊道。

“什么,我亲爱的珍!”我母亲说,“在哪里?”

“他抱起他了!”摩德斯通小姐喊道,“他抱起婴儿了!”

她吓得腿都软了,但挺了挺身子扑了过来,把婴儿抢走。随后她晕了过去,晕得不得不喝葡萄酒。当她清醒后,她郑重地不让我再以任何借口接近我弟弟;我可怜的母亲虽然不乐意,无可奈何:“毫无疑问,你是对的,我亲爱的珍!”

有一次我们三人在一块,这个可爱的小婴儿——我还爱这个小娃娃,因为我们母亲的原因——却不知不觉成了摩德斯通小姐发脾气的原因。当我母亲把小婴儿抱上膝时,她一面瞧着他的眼睛一面说:

“卫!过来!”于是又看我的眼睛。

我看见摩德斯通小姐放下她的珠子。

“我看,”我母亲温柔地说,“他们俩个很相像,而且像我,和我有一样的颜色,他们两个像得出奇。”

“你在说什么,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说。

“我亲爱的珍,”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害怕她严厉的调子),“我发现婴儿的眼睛和卫的很像。”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说,同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可真是糊涂!”

“我亲爱的珍!”我母亲不服气。

“糊涂到了极点!”摩德斯通小姐说,“否则怎会拿我弟弟的孩子与你的孩子相比较?他们一点都不像。他们完全不同,在各方面都不同。我不要在这里听这样的比较。”随后她昂然走了出去,并“砰”的一声关上门。

总之,我不讨摩德斯通小姐的喜欢,不讨任何人喜欢,甚至于我自己;因为喜欢我的人不能表现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又表现得那样明显,使我深切地感到我自己的迟钝和约束。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安,他们也使我不安。假如他们在屋里一同谈话,我母亲本来似乎很高兴,但我一进去,就有一种愁云不知不觉移上她的脸;假如摩德斯通先生正高兴,我则使他马上不高兴;假如摩德斯通小姐正不高兴,我则加重了她的不高兴。我当时理解,我母亲总是受难的,她怕与我谈话或善待我,因为她这样会得罪他们,随后还要挨一顿训。她不仅怕自己得罪他们,也怕我冒犯了他们,因此只要我一动,她就不安地看他们的眼色。因此我尽可能地避开他们,我常常披着我的小外套,数着教堂的钟点,坐在我那毫无乐趣的卧室里,一直看书。

晚间,我有时与坡勾提同坐。我在那里是轻松的,爱干什么干什么。客厅内笼罩的使人苦恼的气氛把这两种可能都不允许了。他们依然认为必须用我来磨练我可怜的母亲,因此就不能听任我缺席。

“大卫,”一天我吃完晚饭后像平常一样起身离开时,摩德斯通先生说,“我看你很孤僻,我很难过。”

“像熊一样孤僻!”摩德斯通小姐说。

我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看,大卫,孤僻的性格要不得。”摩德斯通先生说。

“在我见过的所有性格中,”摩德斯通小姐说,“这孩子的性格是最固执、最孤僻的了。我想,克拉拉,连你也觉察出来了吧?”

“对不起,我亲爱的珍,”我母亲说,“你十分有把握——我知道你会原谅我,我亲爱的珍——你明白卫吗?”

“假如我不明白他或任何孩子,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说,“我应当为自己害羞,我不自认渊博,但我敢说我不浅薄。”

“没有疑问,我亲爱的珍,”我母亲说,“你的理解力不错。”

“噢,不!请不要这样说,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忿忿地说。

“不过我敢说,”我母亲继续说道,“大家都这么想。我自己在许多方面由于这一点而得到益处——至少,我应这么说——没有人比我更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谦逊地这样说,我亲爱的珍,我敢保证。”

“我们暂且说,我不了解这孩子,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回答说,并调整着手腕上的小手链,“我可以同意,说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他太难以了解了。不过凭我弟弟应该可以看透这孩子的性格。我想,当我们——不太规矩地——插话时,他正说着他呢。”

“我想,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沉闷地说,“对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优秀、更公正的裁判人呢。”

“爱德华,”我母亲怯怯地说,“你对任何问题的裁决,都要比我胡乱猜想要高明,你和珍都比我高明,我刚才不过是说——”

“你不过是说了一些不加思索的话罢了,”他回答道,“别这样啦,我亲爱的克拉拉。多注意你自己吧!”

我母亲仿佛说道:“是的,我亲爱的爱德华。”但她并未高声说什么。

“我说,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着,他的眼光和头坚定地转向我,“我很难过,你有一种孤僻的性格。我不能让这种性格在我面前展现而不加指正。你必须尽力改掉它,少爷。我们必须尽力改掉它。”

“请原谅,”我胆怯地说,“从我回来的时候起,我绝对没有有意孤僻。”

“别说谎,少爷!”他凶残地回答道,我看到我母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仿佛要隔开我们,“就因为你脾气孤僻,你才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你本来应该在这儿呆着的,你却死守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我告诉你,我要你乖乖地留在这儿,你是知道我的,大卫,我一定要办到。”

摩德斯通小姐哑着嗓子笑了一下。

“我要你尊敬我,对我说的要马上照办,”他说道,“你对摩德斯通小姐和你母亲也要这样,我不能任由一个小孩子胡来,避开这房间,仿佛这里有流行病一般。坐下。”

“还有,”他说道,“我看出你喜欢下流的庸俗的伙伴。你不可以跟下人们交谈。关于那个教坏你的女人,我什么也不说——因为你,克拉拉,”用一种低声对我母亲说道,“由于往日的关系和牢不可破的错误思想,竟还未看出她的毛病来。”

“我只是说,”他对我继续说,“我不赞成你跟坡勾提那个女人呆在一起,那要改掉。你听着,大卫,你是了解我的。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服从我,你知道怎样。”

我当然知道——或许比他想得还多,专对于我母亲来说。我老老实实地服从他了。我不再退入我自己的卧室;我不再避到坡勾提那里。一天天地疲倦地坐在客厅中,等待夜晚和就寝的时间。

我又若干小时若干小时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一动,摩德斯通小姐就要说我不规矩(她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借口,就这么说);也不敢动一动眼睛,否则会带出一种不喜欢或查看的样子来,那就成为我受指责的新理由了。坐在那儿,听时钟的嘀嗒声;看摩德斯通小姐串她的钢珠;琢磨她是否结婚,如果是的话,是什么样倒霉的人做她的丈夫;数火炉架上的嵌线共有几段;于是又把心思和眼光转向墙纸上的波纹形和螺旋形。这是多么难熬的寂寞无聊啊!

在那种天气恶劣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泥泞的篱路上散步;但就是那时,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坐在客厅里,他们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种我难以逃脱的阴影,一种掩盖我的智力使之迟钝的重量。

吃饭时,我觉得我的那副刀叉是多余的;我的碟子和椅子也是多余的;我也是多余的;我在这样的缄默与不安中,吃的是什么样的饭啊!

晚上点蜡烛时,希望能做点什么,但又不敢看消遣的书,只好硬着头皮看一些深奥枯燥的算术书;但那些度量衡表却变成《英国统治歌》或者《无忧歌》了,总不能老老实实站稳了让我学习,却非要穿过我那不听使唤的脑袋,就像穿过我祖母的针眼似的,从一头进,一头又出来;这是怎么样的夜晚啊!

我虽尽力振作精神,时刻留神,但却仍忍不住打盹儿,打呵欠;我又从那些偷睡中突然醒过来;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我是一个空若无物的家伙,为一切人所忘记,却有害于一切人。听摩德斯通小姐在钟打九点第一声时就吩咐我去睡觉,我觉得那么轻松!

我的假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天早晨,摩德斯通小姐说道:“最后一天到了!”

我对于离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我早已变得头昏脑胀,不过在我清醒一点儿时,我就想起斯提福兹,虽然克里古尔先生赫然在他后面。巴吉斯先生又在大门前出现,当我母亲与我辞别时,摩德斯通小姐又用她威严的声音说:“克拉拉!”

我上了车夫的车后,听见她的声音。我看见她抱着婴儿独自站在大门前。那是寒冷的无风的天气,她站在那儿,她的头发连一根都没有飘动,她的衣褶连一处都没有摆动。

我就这样又离开了她。后来,我在学校梦见她——一个在我床边的静默的影子——用同样专一的神情看我,怀中抱着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