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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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决心之后 (2)

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2)

那天的流浪汉比往常更恶劣,给我引起的恐慌至今还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一些凶神恶煞般的匪徒,在我路过时死盯着我;或停下来,叫我过去与我搭讪,当我逃走时,就用石头砸我。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就他的工具袋和炭火炉断定,他是一个补锅匠——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转身死盯着我。然后用那么大的声音唤我过去。

“叫你呢,你就来吧,”补锅匠说道,“否则我就开了你那个小身子。”

我想最好是过去。我带着安抚的笑容走近那个补锅匠,只见那个女人有一只青肿的眼睛。

“你要去哪儿?”补锅匠用他那黑手抓住我衬衫的前胸问道。

“斗佛。”我说道。

“从哪儿来的?”补锅匠说道,双手扭了一下我的衬衫,抓得更牢固了。

“伦敦。”我道。

“哪一行的?”补锅匠问道,“你是不是一个小偷儿?”

“不——不是。”我说道。

“不是,老实说,要是骗我,”补锅匠说道,“砸出你的脑浆来。”

说着,他举起那只空着的手做出要打我的姿势,然后上下审视着我。

“你身上的钱够买一品脱啤酒吗?”补锅匠问道,“有的话,快拿出来,别等我动手!”

假如我不是碰到那个女人眼光,看见她稍微一摇头,用嘴唇形成一个“不”字,我一定照办了。

“什么意思?”补锅匠说道,他恶狠狠地瞅着我,我害怕他已看穿我了。

“先生!”我胆怯地说道。

“你怎么戴着我兄弟的丝围巾,”补锅匠说道,“什么意思,快还给我!拿出来!”说着把我的围巾从我脖子上拿下来,抛给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大笑起来,仿佛认为这是一种玩笑,把围巾抛还给我,和先前一样轻轻点了点头,用她的嘴唇做出一个“走”的字样。但是我还未来得及照办,那个补锅匠又把围巾夺了出去,草草地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把我像片羽毛一样地抛开,咒骂着那个女人,并把她击倒在地。我看到她“砰”地跌倒在硬路上,掉了帽子,头发在尘土中变白,那景象我终生难忘。当我跑到远处向后看时,只见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大路旁的一道堤),用披巾擦去脸上的血迹,而补锅匠则向前走去,那景象至今忘不了。

这一次险遇令我心有余悸,从此一遇到这类人,我便立刻转身躲藏起来,直到他们走远了我才上路。这种情况屡次发生,因此路上耽误了许多工夫。然而,当我遇到这种磨难的时候,我幻想中在我未出世前母亲娇美的少女形象始终给我以力量,支持我继续前往。这个形象,常伴我左右。当我躲在蛇麻中间睡觉时,它陪伴着我;当我在早晨前行时,它与我作伴,它整天指引着我。我一直把它同好像在暖和日光中瞌睡的坎特伯雷街道联想在一起,也同那古老的房子、大门和乌鸦飞绕高阁的古老庄严的礼拜堂联想在一起。后来我真的来到了斗佛附近光秃空旷的高原上,那幅图画给我以希望,以至减少了高原的荒凉之感(在我逃离伦敦的第六天,在我踏进那个市镇的时候,那幅图画才确实离开我)。但是,奇怪的是,当我穿着破鞋支撑着我那饱受风霜的身体,站在等待许久的土地上时,那幅图画却似乎像梦一样消失无踪了,将我陷入无依无靠的惨劣的境地。

我首先从渔夫那里探听姨婆的踪迹,得到各种各样的回答。一个说,她曾住在南弗尔兰灯塔里,因此被烧去了头发;另一个说,她被捆绑在港外的大浮标上,在海潮落半时才可以瞧见;第三个说,她由于拐卖儿童而被锁在麦斯通监狱;第四个说,有人见她在一次大风中,骑着一把扫帚,飞向凯力斯。紧接着,我又在马车夫中间打探,他们同样的滑稽,同样的不当正事。最后在店主中间探问,他们讨厌我的外表,不听我讲什么,就回答我,他们没有什么给我。我感到这时期比我逃亡后的任何时期都要悲哀。我的钱用光了,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处置。我又饿、又渴、又疲倦,好像离我的目标与我在伦敦的时候一样远。

我一上午的时间全部都消磨在打探姨婆的去向上,我坐在靠近市场的街角上一个空铺子的台阶上,想着去前面提过的那些地方,正在此时,一个赶马车的车夫甩下了一床马被。我把马被递给他时,那人脸上流露出友善的表情,使我有胆量向他探听,能否告诉我,特洛乌德小姐的住处;不过我提那个问题的次数太多了,这一次差点说不出口。

“特洛乌德,”他说道,“让我想一下。我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她是个老太婆吗?”

“是的。”我说道。

“腰板儿很挺拔?”他同时挺直自己的腰说道。

“是的,”我说,“我觉得是。”

“总是带着一个口袋?”他说道,“宽大的口袋。脾气挺倔,待人十分严厉?”

我确认这番描述的正确性,但是心里却沉了许多。

“那么,”他说道,“一直走到那里,”他用鞭子指向那片高地,“走到一些面朝海的房子的时候,你就会打听到她的消息,她这个人毫无同情心,什么都不肯给,这是我给你的一便士。”

我满怀谢意地接受了他的恩惠,用它买了一块面包。我一边吃,一边按照那位车夫指引的方向走去,走了许多路,仍不见那种房子。最后我终于看见前面有一些房子!走到附近时,我走进一个小铺子(这是我们家乡常称作杂货铺的一种),向他们打听特洛乌德小姐的住处。我问的是柜台后面一个男人,他正在给一个年轻的女人称一些米,那个女人以为我在问她,便一回头。

“你问的是我们东家吗?”她说道,“你找她有事吗?孩子。”

“对不起,我想同她谈一谈。”我说道。

“你是说,向她讨饭?”那个年轻姑娘反驳道。

“不,”我说道,“不是。”但是忽然记起,实际上没有其它的目的,一时间心慌得不知所云,觉得脸发烧了。

我姨婆的女佣人(从她的话中我推断)把菜放进一个小篮子,然后走出铺子。她告诉我,跟着她走就行了。这样当然最好不过。虽然这时我又恐慌又激动,我的腿也不停地颤抖。跟着她,不久便来到一所整洁的带有明亮的弓形窗的小房子前,房子前面是一个四方铺石的小院子,长满芬芳四溢的花草。

“这就是,”那个年轻女人说道,“那,你晓得了,我所言不过如此。”说着便匆匆忙忙地走进屋里,仿佛要推卸我出现的责任。她让我站在花园的大门前,呆呆地从门上面向客厅的窗子张望。只见窗子上有一幅纱帘子,在中间扯开一部分,窗台上钉有一个弧形的大绿屏风或风扇,一张小桌子、一把大椅子;一切都让我怀疑姨婆那时正凛然端坐在那里。

我的鞋子这时已经陷入无法弥补的境地,底部一片一片地脱落,上面的皮子也破裂得失去了鞋子的原形。我的帽子(也用来作睡帽),是那么扁,就连垃圾堆上失掉柄的破锅也可与它相媲美。我的衬衫和裤子,带有暑气、露水、草、肯特的土(我睡在那上面),而且破烂不堪了。所以当我站在门前时,姨婆园子里的鸟儿都吓坏了。我的头发自离开伦敦后,再也不曾梳过。我的脸、脖子、手,由于不习惯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变成了酱紫色。从头到脚沾满了尘沙,似乎刚从一座石窟里出来。在这种状况下,我敏感地意识到很快我就要将自己介绍给我那可怕的姨婆,使她理解我这最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客厅窗子依旧寂静无声,由此我推断姨婆不在。于是,我抬起眼睛向上看窗子,只见那里有红颜白发、精神矍铄的一个男人,他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闭起一只眼睛,向我点了几次头,又摇了几次,笑了一笑,然后走开了。

我本来就够烦乱了,他出人意料的举动使我更加烦乱。我正要偷偷溜到外面的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帽子上扎着一条手巾,手上带着一副种园子的手套,身上披一件收税人的围裙一般的种园子的口袋,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子。我马上断定她就是贝西小姐,因为她很有派头地走出屋子,正如母亲时常叙述的走进我们布兰德斯通鸦巢的花园的样子。

“滚开!”贝西小姐摇着头在空中挥舞着她的刀子,说道,“滚开!这里不许男孩子来!”

当她走向园子的一个角落俯下身去挖掘一株小树的时候,我提心吊胆地远远看着她。于是,我虽没有丝毫勇气,却大有不达目的不死心的精神,悄悄地走进去,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指稍微碰了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道。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对不起,姨婆。”

“嗯?”贝西小姐用我从未听过的一种惊诧的声调叫道。

“对不起,姨婆,我是你的外孙。”

“哦,天哪!”我姨婆说道,跌坐在花园的小路上。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来自萨弗克的布兰德斯通。在我出生的那一夜,你去过那里,见过我妈妈。从妈妈去世后,我非常不快乐。我遭受了冷漠,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被迫自谋生计,做不适合我的工作。因此我逃到这里了。我在一出发的时候就遭打劫,一路走过来,从我启程以来,从未碰到过床边。”说着说着,我也顾不了太多了,动了一下手,指给她看我那窘迫的样子,用来证明我的确受了许多苦,接着便大哭起来。我相信,这一场痛哭,我已经在心里闷了一周了。

听着我的讲述,姨婆脸上只剩下诧异,其它的表情都消失了,一直用眼睛盯着我。直到我开始哭的时候,一直坐在石子上的姨婆急忙站起来,抓起我的领子,把我带进客厅。她在客厅里,首先打开一个高橱的锁,拿出几个瓶子,把每一个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我嘴里。我想,这些瓶子一定是随便拿出的,因为我确实尝到茴香液,凤尾鱼酱,冷盘汁的味道。尽管她给我服下诸多补养剂,但是我仍难受,不能止住我的悲痛。她把我放在沙发上,在我脑袋下垫一条被巾,脚下放着她自己拽下来的手巾,免得我弄脏沙发套,然后,她坐在我刚提过的绿风扇或绿屏风后面,使我看不到她的脸,每隔一会儿,便如放炮一般,叫道:“天哪!”

一会儿,她摇铃了。“珍妮,”当女仆进来时,她说,“去楼上,替我问候狄克先生,并且说,我想与他谈一谈。”

珍妮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恐怕动起来会令姨婆不悦),表情有些诧异,但是还是遵命去办了。我姨婆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到那个从楼上窗子斜着眼看我的男人走出来。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道,“不要装傻,因为,如果你愿意,没有人比你了解的。我们都懂这一点。所以,你最好不要装傻。”

那个男人马上表现出庄重的神气,看了看我,好像恳求我绝对不要提起窗子。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我曾向你提过大卫?科波菲尔吧。不要装记性不好,因为你和我都明白不是那回事。”

“大卫?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我觉得他记不起了,“大卫?科波菲尔?哦,没错。是的,没错。”

“得,”我姨婆说道,“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这孩子如果不像他母亲,就像他父亲。”

狄克先生说道:“大卫的儿子?真的吗?”

“没错!”我姨婆接下去说道,“是大卫的孩子,他是逃出来的,啊!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是永远不会逃走的。”姨婆不停地摇着头,对于那位从未出世的女孩的品性颇具信心。

“哈,你相信她不可能逃跑?”狄克先生说道。

“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姨婆严厉地叫道,“我很清楚她的个性,她准备与教母在一起的,要是贝西?特洛乌德逃走的话,我奇怪她会从何处逃走,又将逃往何方。”

“不晓得。”狄克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