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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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决心之后 (1)

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1)

我不再追赶那个赶驴车的青年而向格林威治出发,那时没准儿我有过一路跑往斗佛的荒唐的想法。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那混乱的意识在此时想起来:因为我在肯特大街的一排房子前站住了,看见屋子前有一个水池子,水池中央有一个吹干了的贝壳的大塑像。我坐在那儿,累得一点儿劲也没有,几乎没有气力为我所失去的箱子和半基尼而哭出声来。

天那时已暗了下来,当我坐下歇息时,听见钟打了十点。幸好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天气不错。当我缓过气来,喉咙受堵的感觉减弱时,便起身继续前行。我那时突然穷困潦倒的境地,丝毫没有使我有退缩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不敢说,要是当时肯特路上像瑞士那般积雪挡道的话,我是否会考虑退缩。

但是现在我所有的家当只有三便士(现在我也十分奇怪怎能在一个星期六的晚间,口袋里只有三便士!),虽然接着前行,但这一直困扰着我。我想,一两天内我的尸体被人在树篱下看见,成为一条报纸新闻。我尽力向前走着,直到走过一个小铺子。看见铺子上面写有收买男女旧装,高价收买破布、骨头和厨具。铺子的主人没穿外衣,在门前吸着烟。许多上衣和裤子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而且屋里只点着两支蜡烛,隐约地照在衣物上,仿佛一个存心报仇的人。

我新近从密考伯夫妇那里得到的经历告知我,这里或许可帮助我暂时免除饥饿。我来到僻静的小巷,脱下我的背心,整齐地卷在臂下,重回到铺子前。“对不起,先生,我要卖这件背心,请给我一个公道价。”

杜罗伯先生——杜罗伯是铺门上的名字——把它拿起来,把他的烟袋朝下靠在门柱上,带我走进铺子,仔细看了看,借着亮光又审视了一番,终于说道:

“那这件小背心,你要多少钱?”

“您看着办吧,先生。”我道。

杜罗伯先生说道:“你给个价吧!”

“十八便士算了——”我顿了一会儿说道。

杜罗伯先生卷起来还给了我,“我要是给你九便士,”他说道,“简直如同打劫了我家。”

这是一个不合情理的做交易的方法,因为它使我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为了我的缘故而遭打劫。但是,我的处境是那么艰难,我说,只要他乐意,九便士就成交。杜罗伯先生有些不情愿地给了我九便士。我对他说了声再见,走出铺子,多了一笔钱,却少了一件背心,不过扣上外衣后,就不那么明显了。

诚然,我早已清楚地预料到,我的茄克与背心有着同样被出卖的遭遇,我只能穿着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赶去斗佛,即使那样,那还是相当走运的。按常理而言,我会集中精力琢磨这一点。但是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前方的路程以及虐待我的那个赶驴青年,然而当我衣袋里装有九便士时,并没有马上意识到我的处境。

我盘算着睡在我旧日的校舍的后面,在那儿有一个垛着干草垛的墙角。我心想,和那些学生靠得那么近,就如同有了伴儿似的,虽然他们还不知我的到来。

我累极了,经过一整天的艰难跋涉。当我爬上布莱席兹的平地时,我实在是疲倦极了。寻找萨伦学校颇费心机,但是我终于找到了,便在那里躺下;躺下休息之前,四周环顾了一下校舍,向上看那些窗户,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宿街头,那种凄凉孤寂的感觉我永生难忘!

那晚,睡眠和倦意侵袭着我,正如它侵袭许多流浪者一样。于是我梦到我躺到旧时学校的床上,在卧室里与同学们谈话,一觉醒来我看见自己直挺挺地坐着,念叨着斯提福兹的名字,眼睛空洞地望着在我头顶上闪烁不停的星星。当我突然记起我在什么地方时,一种恐惧之感向我侵袭而来,我噌地站起来,四下里张望。但是那暗淡下去的星光和天空出太阳的地方的灰白色的光线,让我放了心,因为那时我的眼皮涩涩的,于是我又躺下来睡着了;虽然天气特别冷,但是我一直睡到太阳暖和地照在我身上,直到萨伦学校的起床铃把我唤醒的时候。如果当时斯提福兹还在那里,我一定藏起来等他出来;但我明白他早已不在了。或许特拉德尔还在,但把握不是很大;而且,虽然我十分信任他的好品质,但并不十分相信他的细心和好运,因此不打算告诉他我的境况。于是趁克里古尔先生的学生们还没起床,我赶紧离开那个角落,踏上了灰尘弥漫的斗佛大道。当我是学生的时候,就十分熟悉那条通往斗佛的大道,但是那时不曾想到我也会加入行人的行列。

这个星期天早晨和我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有很大的区别呀!我奋力地前进着,有时听见了教堂的钟鸣,看到许多人们在作礼拜;赞歌的声音穿透阳光,司仪坐在门廊下或松树下乘凉,手遮着前额,眉头紧缩着看我走过。星期日的平静和安详遍及一切,除了我之外。我浑身布满了灰尘,头发凌乱不堪,连自己都觉得不妥。假若我心中不存在那幅安详恬静的图画——坐在炉边啜泣的我的年轻漂亮的母亲,和对她产生怜悯之心的我的姨婆——很难相信我会有前进的力气。但是那幅图画总出现在我的前方,而我总是不停地追赶着它。

那一天,我将近走了二十三英里的长路,由于不经常吃那种苦,颇费时间。当夜幕降临时,我浑身疲惫双脚疼痛地站在罗彻斯特大桥上,咬着刚买来的面包。有一两所悬挂着“旅客寓馆”的小房子很诱人;但是我怕我用光身上仅存的几个便士,又惧怕那些心怀叵测的流浪汉们。所以,我只是在露天借宿。我千辛万苦地走进查坦木——那地方夜间如虚幻一般,其中有一片大理石,几座吊桥和停在浑水中的像诺亚方舟一样有篷无桅的船只。我好不容易爬上一个杂草丛生的炮台,俯视小巷里巡逻的士兵。我靠着一尊大炮躺下,想到能有卫兵的脚步声同我作伴已心满意足了,我一直熟睡到第二天清晨。

清晨起身时,浑身疼痛不已,而从狭窄的街道上传来的鼓鸣和军队的行进声差点把我吓昏了。我认为,如果我要能到达终点的话,那我只能走很少的路;于是我就把出售我的茄克作为当天的需要办的事情。我先脱掉茄克,提前体验一下不穿茄克的感觉,我把它夹在臂下,慢慢看着各种旧衣铺。

那是一个卖茄克的适当的地方,因为旧衣铺很多,而且旧衣铺的掌柜都在门口等候着顾客的到来。然而,他们一般总在屋里挂一两件连肩章都有的完整的军官制服,因此我猜想,他们的生意一定很兴隆,以至于胆小的我徘徊了许久都没敢把我的货物给任何人看。我的胆怯使我将目标转向像杜罗伯先生的那样比较便宜的铺子。我终于在一条污秽的胡同的角落发现了我看来差不多的铺子。这家铺子的院内生满了繁茂的荨麻;在围墙的栅栏前堆满了从铺子里泛滥出的旧衣服。

我忐忑不安地走上几级台阶,进入这家铺子。铺子里只有一个小窗,上面挂满的衣服,使得铺子的光线很暗淡。一个丑老头儿从铺子后面一个脏乱不堪的小屋里冲出来抓住了我的头发,只见那个老头儿的脸的下半部被麦茬般的花白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是一个让人心悸的老头儿,穿着一件污秽的法兰绒背心,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儿。他那蒙盖着一床杂色补缀的破被的床铺放置在一个洞里,他从那个洞里冲出来。里面还有一个小窗,从那可以看到刺人的荨麻和一头瘸驴。

“哦,你要干什么?哦,咕噜。”那个老头儿龇牙咧嘴地用一种可怕的单调的鼻音说道。

我害怕极了,以至于吓得我不敢回答。于是那个老头依旧抓着我的头发,重复道:

“哦,你要干什么?他用那使他的眼睛都要从眼眶中迸出的力量挤出那些字。

“我想弄明白,”我害怕极了,“你要不要买一件茄克。”

“哦,让我瞧瞧!”那个老头儿叫道,“哦,我的头都大了,快拿来让我瞧瞧!哦,拿出你的茄克!”

他边说着,边从我的头发里拿开他那像一只大鸟的爪子一般的颤抖的手,然后带上一副一点儿也不给他增色的眼镜。

“噢,外衣啥价钱?”那个老头仔细看过后问道,“外衣啥价钱?”

“半克朗。”我定了定神,说道。

那个老儿叫道:“不行!十八便士。”

每当他这般嚎叫时,他的眼睛似乎有迸出的危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用一成不变的调子发出来,那种调子好像一阵刮来的风一样先低后高再低落。

“好吧,”我说道,希望交易早点成交,“就要十八便士吧。”

那个老头儿一边把外衣抛在一个架子上,一边喊道:“去铺子外面去!不必要钱,交换东西好啦!”

我从未像那次那样惊慌失措过,但是我还是低声下气地告诉他,我急需钱,别的对我毫无用处。但是我可以在外面等他,于是我走出旧衣铺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站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固执地等那笔钱。

我认为,像他那样发狂似的酒鬼永远不要出现在那一职业中。他在附近是很有名气的,他的美誉在于甘愿把自己卖给了魔鬼,这是我后来从他所受到的孩子们的攻击中了解到的。那些孩子们不断地在他的铺子附近作战,讲着那个故事,要他拿出钱来。“查理,你装穷,你并不穷。你把自己交给了魔鬼,你把得来的钱拿出来!查理,快点,我们看见它在你的被褥里,扯开褥子,让给我们一些吧!”他们一边叫着,一边借剪子给他拆被褥。他被激怒到一种程度,对他而言是不断地追赶,对孩子们而言是不断地躲蹿。有时,他愤怒之极,就把我当作孩子们中的一个,向我扑来,恨不得要把我撕碎,后来,在来得及之前,忽然想起原来是我,就钻进铺子,从他发出的声音得知,他是倒在床上了。他用他那怒吼般的嗓子高歌那支“纳尔逊之死”,在每一行前面添加一个“哦!”,在连结处加上许多的“咕噜”。好像这一切对我还不够坏。因为我衣服不整,安静地坐在门外。那些孩子们误以为我和这个铺子有关联,整天用石头打我,虐待我。

他千方百计引诱我答应用东西交换。有一次,拿出一根钓鱼竿;有一次,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顶三角帽;还有一次,拿出一支笛子。但是我回绝一切提议,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每次我都含着泪求他给我钱,要么还我衣服。他最终开始一次一便士地给我钱了;整整两个钟头才逐步增加到一先令。

停了好久,他向铺子外面凶恶地说:“哦,再加两便士,可以走了吧!”

“不行,”我说,“那么我就要挨饿了。”

“哦,再给你三便士,行了吧?”

“假如可以,我早就走了,”我说,“可是我最需要钱啊!”

他从门后露出奸猾的脑袋来:“四便士,可以了吗?”

我当时疲惫不堪,就接受了。我那颤抖不已的双手从他那爪子里取过钱来。在日落将近的时候,我饥渴难耐。但是用了三便士后,立刻恢复了正常,马上又在路上艰难地走了七英里。

我先在一条小河里洗过我那起泡的脚,用清凉的叶子尽量地包裹好,然后安稳地在另一干草堆里歇息。第二天早晨再上路时,只见那条路穿过连续的蛇麻田和果园。已是秋天,果园里硕果累累,几处的蛇麻工人已经开始工作了。我认为这都美不胜收,于是,我打算当晚睡在蛇麻中,与他们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