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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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吉神和凶神 (1)

第二十五章 吉神和凶神 (1)

那个令人追悔莫及的日子使我头疼难受,对于那个请客的日子,我头脑中产生一种混乱思想,仿佛想让一伙泰坦族的巨人用一个杠杆把前天那一天推到几个月前去。当我这样想时,我发现一个脚夫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上楼来。那时他正逍遥地消磨他出差的时光,但是他一看到我在楼梯栏杆那儿瞧他,他就一路小跑,仿佛他已经跑得筋疲力尽而自己喘着上来的。

“特洛?科波菲尔大人。”脚夫用小手杖碰着他的帽子说。

我很害怕,我心想,那一定是艾妮斯写给我的,这使我非常不安。他把信给我并说要回信。我让他在楼梯口等回信,然后走回我的律师公寓去。我是那么兴奋,不得不把那封信放在我的餐桌上看了一会儿,才下决心开封。

我把信拆开,发现那是一封很友爱的短笺,根本没提我在戏院中的情形。信上说:“我亲爱的特洛乌德。我住在爸爸的代理人华特布鲁克先生家,在荷尔本的伊力巷。你今天来看我吗?请自便。艾妮斯手启。”

为写一封好一点的回信,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那个脚夫会不会认为我在练习写字。我不断地修改。我起了一个头写道:“我亲爱的艾妮斯,我怎样才能把难受的事情让你忘却呢?”——写到这儿,我又不想往下写,又把它撕了。我另外起了一个头道:“我亲爱的艾妮斯,莎士比亚说,一个人会把敌人送进嘴里,这可能吗?”——这使我联想到马坎,于是又放下笔了。我起了一个六音诗的头:“哦,且莫要忘记”——这又使人联想起十一月五日,于是令人觉得可笑。我试了许多次,终于写道:“我亲爱的艾妮斯,你的信正如你,关于这封信,没有比这句话更好的赞美了。我肯定在四点钟来。——特?科。”信终于写好了(我一把信交给他,立刻曾不止一次想把它要回来)。假如博士院其它的人有一半像我那样感到那天的重要性,我相信他们已经做了一点儿好事,可以补救他们在那个腐旧的宗教机关所做的坏事了。虽然我在三点半就离开了博士院,而且一会儿就找到指定的地点,但在我鼓起充足的胆量去拉华特布鲁克先生家左边门柱上的门铃时,按照荷尔本的圣安德鲁教堂上的钟来看,已经超过很长时间。

“假如不是你,而是别人,艾妮斯,”我转过头说,“我绝不会这么在意,但那时看见我的恰好是你!我宁愿我已经死掉了。”

她把手——碰触时与任何别的手都不一样——在我的胳膊上放了一会儿,我感到那么多的体贴和温存,我不由得把那只手移到我的唇边,感谢地吻它。

“来吧,”艾妮斯高兴地说,“别难过,特洛乌德。假如你不能真正相信我,你还能相信谁呢?”

“啊,艾妮斯,”我说,“你是我的吉神!”

她笑了一下,笑得很忧伤,摇了摇头。

“真的,艾妮斯,我的吉神!永远是我的吉神!”

“假如我真是,特洛乌德,”她回答说,“那就有一件我非常想做的事。”

我带着探询的神气看她,但对于她的意思,我却早已知道了。

“想提醒你,”艾妮斯坚定地看了我一眼说,“提防你的凶神。”

“我亲爱的艾妮斯,”我开口说,“你是指斯提福兹——”

“是的,特洛乌德。”她接着说。

“那,艾妮斯,你太过分了,难道他是我的凶神,或任何人的凶神!他是我的导师,我的支柱,我的朋友!我亲爱的艾妮斯!从你前一晚看到我的样子来断定他,不是不公正吗?不是也不像你的为人了吗?”

“我并不是以前一晚见到你的情形来断定他。”她安静地回答道。

“那,从什么呢?”

“从好些方面——这些方面本身是并不重要的,但它们加在一起,我觉得它们就不微不足道了。我断定他,一部分是由于你谈到他的话,特洛乌德,由于你的品质,另一部分是由于他对你的影响。”

她那温柔的声音,好像有一种触及我内心的一股力量。这种声音是诚恳的;但当它十分诚恳地像现在这样,其中就含有一种让我驯服的感动力。我坐在那里看她,她则眼光下垂,盯着手上的活;我坐在那里,仍旧好像静静地听她说话;而斯提福兹(尽管我很崇拜他)却在那种声调中消逝下去。

“像我这样,”艾妮斯抬头说,“这样不接触人情世事,居然给你那么确定的建议,或竟然这么坚持我的看法,我真是太大胆了。但我明白我这种意见是根据什么来的,特洛乌德——是从我们一起长大的旧日情谊中而来,从对你的一切都非常亲切的挂念中而来。使我大胆的就是这个,我确信我是对的。我十分有把握。当我提醒你,你结交了一个恶毒的朋友时,我觉得是另一个人在对你说话,而不是我自己。”

她停下来,我又看她又听她,于是斯提福兹的印象(虽然仍在我心中)进一步暗淡下去。

“我并非不通情理地指望你,”过了一会儿又继续用先前那种音调对我说,“指望你改变那已成为你一种崇拜的情感;特别不指望你立即改,或者能改变那种在你那信而不疑的心中扎了根的意念。你不应那么着急。我只求你,特洛乌德,假如你一旦想到我——我是说,”她微微一笑,因为我正要插话,而她也知道我为什么插话,“时时想到我——想一下我说过的话。你能饶恕我吗?”

“总之你必须公正地论断他,艾妮斯,”我回答说,“并像我一样喜欢他时,我才能饶恕你。”

“除非那时,你就不饶恕我吗?”她说。

当我提到斯提福兹时,我见她脸一沉,但她回报了我的微笑,我们又像先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互依赖了。

“艾妮斯,你什么时候,”我说,“才能饶恕我前一晚的情形呢?”

“直到我记不起时。”她说道。

她本来是想把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我却有满肚子的话非说不可。于是我硬要告诉她,我是怎样出丑,怎么被送进戏院。这样说时,我又把斯提福兹如何关照我说了一番,这样我才觉得如释重负。

“你不要忘了,”艾妮斯等我说完就安静地转变话题,“你要告诉我,接续拉京士小姐的是哪位呀,特洛乌德?”

“没有啊,艾妮斯。”

“一定有一个。”艾妮斯笑着翘着一个指头说道。

“没有,我说实话,艾妮斯,固然斯提福兹夫人家有一位小姐,很聪明,我很喜欢与她交谈——达特尔小姐——但我并不崇拜她。”

艾妮斯又笑起她的眼力来,她会把我那些强烈的爱恋记一本帐,日期、时间、结局都记下来,就像英国历代国王和女王的年代表一样。随后她问我是否看到尤利亚。

“尤利亚?希普?”我说道,“不曾,他来这儿了吗?”

“他天天来楼下的事务所,”艾妮斯说,“他很早就到了;我恐怕是来办令人不快的事,特洛乌德。”

“我知道是一件令你心烦的事,”我说,“那会是什么呢?”

艾妮斯放下手工,交叉着手,同时满腹心事地用她那双清秀的柔和的眼睛看着我,回答道:

“我认为他要和我父亲合伙了。”

“什么?尤利亚?那个卑鄙的摇尾乞怜的小人,竟到那样高的地位了?”我愤慨地叫道,“你不曾加以阻止吗,艾妮斯?你想这种联合会成为什么样子,你必须说话,你绝不能由你父亲采取这样愚蠢的步骤。艾妮斯,你应当在来得及时加以阻止。”

当我这样说时,艾妮斯仍旧看着我,摇着头,听到激烈处还微笑着,然后说道:

“你记得我们上次说到爸爸的话吗?在那以后不久——还不到两三天——他就把我现在告诉你的话对我说了。他一面想对我装出这件事是他一厢情愿,一面却无法掩饰这件事是被人强迫的,看到他在这二者之间挣扎,真使人痛心。”

“强迫他,艾妮斯,谁强迫他?”

“尤利亚,”她迟疑了一下说,“已经使爸爸离不开他。他阴险狡猾,他认清了爸爸的弱点,滋长它,利用它,最后——干脆用一句话表达我的意思,特洛乌德——使爸爸怕他为止。”

我清楚地知道她可以说的更多,她知道的或她猜疑得更多,我不能再问她,因为她为了维护她父亲而不让我说下去,我不能使她伤心。我认为,这是很长时间的事,不错,仔细回想,我不能不觉得,这种情形早就形成。所以我不作声了。

“我爸爸受他胁制,”艾妮斯说,“他口头上表示顺从的感谢——也许是真的,我也希望是真的——但他实际上处于有权力的地位,我怕他毫不容情地使用这种权力。”

我说他是一条狗。

“当我爸爸对我说那些事时,”艾妮斯继续说,“他告诉我爸爸,他要离开了;他很伤心,不愿意走,但也有更好的前途。那时爸爸非常痛心;但他似乎因合伙这个权宜之计安了心,虽然他好像因为这个方法而伤心和烦恼。”

“你对于这件事怎么看,艾妮斯?”

“特洛乌德,”她回答说,“我做我认为是对的事。但既然料定,为了我父亲的平安,这种牺牲是必须的,我只好让他就这样做了。我说,这样可以缓解他的责任,这样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哦,特洛乌德,”艾妮斯用双手捂着脸哭起来,“我似乎觉得我是我爸爸的仇人而不是爱慕他的孩子。因为我清楚,他因为爱我而改变,我清楚他因为一心一意爱我而缩小交往和职务的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而不顾其它事;他由于我而发愁,而衰弱,因为他把所有精力放在一个念头上。假如我能把这一点处理好该多好啊!如果我能使他恢复起来该多好啊!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他衰老的原因了!”

我从没见艾妮斯难过过,当我从学校带回新的奖励时,我曾见她满眼含泪;当我们上次谈到她父亲时,我也曾见她那样难过;当我们互相告别时,我看见她悄悄把头转向一边。但我从未见她如此悲哀。我看她那样也难过到了极点,我只能以一种毫无办法愚蠢的神情说:“艾妮斯,别哭!别哭,我亲爱的妹妹!”

但不管我当时是否知道,我现在却很清楚,艾妮斯在品质和毅力方面都强过我百倍,因此不会长久需要我请求。在我记忆中,她那美丽而平静的态度和别人非常不同,她不久就恢复了,好像一片云已经从一个晴朗的天空飘过了。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很多了,”艾妮斯说,“现在,让我求你,特洛乌德,千万别得罪尤利亚。不要厌恶他。不要憎恨(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脾气)他与你不合的地方。我们也许不应该这样看待他,因为我们并不明白他干了什么坏事。无论如何,你凡事要替我爸爸和我想一想!”

这时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我不知道她是身材高大还是穿了件大衣服,因为我分辨不出哪是人,哪是衣服)进了屋。我模糊记得我们在戏院中见过面,仿佛我在暗淡不明的幻灯片中看到过她,但她却十分清晰地记得我,并仍旧疑心我在醉酒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