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托普西 (1)
一天清晨,奥费利娅小姐正忙于家务,突然传来了圣克莱尔在楼下叫她的声音。
“姐姐,你下来看样东西。”
“是什么?”她边问边下楼梯,手里还织着毛线。
“帮你加了件东西——你看,”圣克莱尔边说边拉过来一个八、九岁左右的黑人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的肤色在黑人中也属于最黑的,她的圆眼睛很亮,像一对发光的小玻璃球。此时的她正在用眼睛紧张地打量着房里所有的东西。她对新主人客厅里的摆设感到很吃惊,不禁张着嘴,那又白又亮的牙齿露出来了。她满头都是卷发,还很浓密,卷发被编成一条条小辫四散开去,她像个小精灵一样站在那里,表面似乎很悲痛,但又想掩饰自己。所以她的脸上出现了两种神情,非常奇怪。她的衣服又破又脏,跟麻袋片没什么区别。她双手交叉,站得板板的。反正这个小姑娘似乎很古怪,奥费利娅在后来把她称作“异种”。当时她不知所措,只好问圣克莱尔:
“奥古斯丁,你带她来做什么?”
“我的目的是由你来培养她,改造她。我觉得她在黑人中很稀有。托普西,你过来,”他喊了一声,似乎托普西是一只小狗,“你来唱支歌,跳段舞吧。”
此时,她的双眼透出调皮的目光。于是她唱起了一支调子很怪的黑人歌曲,嗓音又尖又亮,还用手脚打节奏;另外她还不断地飞速转着圈,大声地拍着手掌,直碰膝盖;许多滑稽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冒出来,——这是黑人音乐的典型特征。最后,她翻了一、两个筋斗,拉长尾音,好像在鸣汽笛,然后突然站在地毯上,双手交叉,神情十分驯服而庄重,——但这并没有掩盖住她那狡黠的目光。
奥费利娅小姐吃惊极了,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可圣克莱尔却像小孩在开玩笑似的,得意洋洋地看着堂姐的反应。随后他又说:“托普西,今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了。你可得听她的话呀。”
“知道了,老爷。”托普西边说边闪着她那双精明狡黠的眼睛,表面看很严肃。
“奥古斯丁,这是怎么回事?”奥费利娅小姐说,“现在家里这样讨厌的小鬼多的是,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冒出来一个。现在你把她领来,想做什么?”
“让你培养她,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总想搞教育,现在我就给你准备了一个试验品,让你拿她做试验。”
“不行,我可忙得顾不上她。”
“信耶稣的人都这样,只会搞社团或让牧师去给野蛮人做启蒙,但总不能够把那些人领回家教育他们。你们总是嫌他们脏,烦人,反正就是怕麻烦呗。”
“奥古斯丁,我可没这么想。”奥费利娅小姐说道,但似乎有些松口。“基督徒是应该做这种事。”她边说边看着托普西,眼神变亲切了。
圣克莱尔的话还挺管用,但奥费利娅仍然提防着。“但是,”她补充说,“我不觉得应该再添一个小东西。家里多的是,已经占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了。”
“姐姐,那就这么定了,”圣克莱尔把她拉过来靠近自己,“我为自己刚才的废话向你道歉。我知道你的心肠好,刚才的千方百计全是没用的。让我告诉你她的故事吧:她的东家好酗酒,拥有一家下等饭馆。每次经过那里,都传出她的尖叫声,看到主人在揍她,我为此而感到很烦。我见她挺机灵有趣,觉得你可以教育她,于是就买下了她,送给你。你可以用你们新英格兰正统的教育方法来改造她,说不定会有成效。这种事我可做不来,你是清楚的。”
“我尽可能努力吧,”奥费利娅小姐答应了。她走近那个小姑娘。
“她真脏,身体也几乎赤裸着。”奥费利娅小姐说。
“那你把她带到楼上去洗澡,弄件衣服穿。”
于是奥费利娅小姐亲自带她去厨房。
“搞不懂老爷为什么又弄了一个小黑鬼,”黛娜不友善地观察着托普西说,“我可不需要她来帮忙。”
“呸!”罗莎和简干脆地说,“她最好滚开,不知道老爷弄来这个小黑鬼想做什么?”
“得了吧,她没比你黑多少,罗莎小姐。”黛娜接着说——她不满意罗莎最后那句话。“你似乎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其实你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而是白人与黑人之间的一种。”
奥费利娅小姐看到这些人谁也不想给这个小鬼洗澡换衣服,不得不自己来干,只有简不情愿地帮了点忙。
这个脏孩子第一次洗澡的情形真是糟透了。奥费利娅小姐真不简单,她帮托普西洗遍了全身每一个角落,虽然这个小黑姑娘脏得要命,令人作呕,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发现在小姑娘的肩上和后背上有许多长长的鞭痕和大块的伤疤——过去的悲惨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奥费利娅小姐不禁可怜起她来。
“你瞧,”简指着伤疤说,“这足以说明她有多么调皮。依我看,咱们也得让她受点罪。我最讨厌这种小黑鬼了。天知道老爷为什么要带她回家!”
此时的“小黑鬼”正在用顺从和悲苦的双重神情听着大家的议论。不经意间她的眼睛扫过简的那副耳环。
洗过澡后,她穿上了一套合适的服装,头发也理成短的了。奥费利娅小姐总算稍感安慰,因为她比刚才干净多了。另外她还在考虑着今后如何管教这个小家伙。
“托普西,你多大了?”
“我也不知道,小姐。”小家伙一边说一边笑,又白又亮的牙齿露了出来。
“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多大?以前谁也没跟你说过吗?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别瞎说了!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出生过。”小家伙一直否定着,一边笑着,活脱脱一个小精灵。假如奥费利娅小姐不是那么呆板严肃,她一定会把这小家伙当成一个从魔怪国度里抓来的黑皮肤的小妖怪。但奥费利娅是认真的。此时,她更严肃了,说:
“你得好好回答我,小姑娘,我没有同你说笑。你得告诉我你的出生地,父母是谁。”
“我没出生过,”小家伙再次重申,很坚定:“我不曾有过爸爸妈妈,一无所有。我跟别的孩子在一块儿,被拍卖商养大,一个老大娘负责照管我们。”
这个小家伙说的是真话,站在一旁的简不禁笑出声来,说:
“小姐,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小时候被拍卖商用低价买进,养大了再卖出去。”
“你在主人家里呆了几年?”
“不清楚,小姐。”
“够一年吗?还是多于一年?”
“不知道,小姐。”
“小姐,你就别问了,他们这种下贱的黑人根本不知道时间,你问不出什么的。”简又补充说,“他们连什么是一年,自己有多大都不知道。”
“你知道上帝吗,托普西?”
“我认为没有人创造我,”小家伙笑了一下答道,好像这个问题挺有趣,她眨了一下眼睛又接着说:
“我觉得我是自己长出来的,没有人来创造我。”
“你知道怎么做针线活吗?”奥费利娅小姐边问边在心里考虑,是不是该向她了解一些细节性的问题。
“我不会,小姐。”
“那你会干什么?过去你给主人干什么活?”
“提水,刷盘子,摆刀叉,服侍人。”
“主人对你怎么样?”
“一般吧。”小家伙边说边瞅了奥费利娅小姐一眼。
奥费利娅小姐觉得这段谈话还有些收获。谈完后,她站起身来。此时圣克莱尔正靠在她的椅背上。
“姐姐,一块待垦的荒地就在你面前,你尽可以把你的观念植入其中,这里还没太多要清除的东西。”
奥费利娅小姐的教育方法也很呆板,一百年前这种方法在新英格兰比较流行, 如今在一些偏僻落后的地方也有它们的存在。简而言之,这种方法即是:教育他们要仔细听人家对你讲的话;作教文问答;使用针线;看书、写字;假如撒谎,要用鞭子来惩罚他们。但随着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这样的教育观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虽然我们的祖辈因为采用这种教育方法培养出了很多有成就的大人物,这是毋庸置疑的。总之,奥费利娅小姐就用这种方法改造这个小家伙了。
全家人都清楚奥费利娅小姐在教育这个小女孩,因此托普西在厨房里遭冷遇,她便在自己的卧室里对小女孩进行教育改造。她这勇于奉献的精神真令一些读者大感可敬。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亲自收拾、打扫自己的卧室,不让别的女佣帮忙。但现在她为了教育托普西学习本领,竟让托普西在此实践,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头一天清晨,奥费利娅小姐将托普西带到自己的卧室里,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整理床铺。现在托普西已经焕然一新,穿着干净好看的围裙,等待奥费利娅小姐传授她本领,表情悲苦得像给人送葬一般。
“托普西,现在我就要教你如何整理床铺,我对这项技术要求很高,你得完全按照我的方法去做。”
“好的,小姐。”托普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像个送葬人。
“看着,托普西,床单的边在这儿,床单的正面是这儿,背面在那儿——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姐。”托普西又叹气。
“那好,必须用下面的床单把长枕头包住——就这样,接着把它整齐地放在褥子底下,你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小姐。”托普西回答,很专注的样子。
“你再看,必须让上面的这条单子这样铺盖下来,把它整齐地掖进放脚的那头,——就这样,放头的一头要铺窄边。”
“好,小姐,”托普西像以前那样答道,但刚才她趁奥费利娅小姐转身去为她演示的时候,随手偷走了一副手套和一条丝带,掖进被子里,紧接着恢复了前面的姿势,令奥费利娅小姐一点也没有察觉。
“托普西,轮到你来做了。”奥费利娅小姐边说边将床单摊开,坐了下来。托普西将她刚才演示的步骤一一实践着,动作十分麻利,态度十分认真,令她非常高兴。托普西把床铺弄得整齐极了,把每一道皱纹都展开了,从头至尾都那么一丝不苟,让她的老师大为感动。谁知铺床进入尾声时,她不小心将藏在被子里的丝带掉了出来。于是奥费利娅小姐马上抓住丝带质问她:“你把丝带偷去了,真是个淘气的坏孩子!”
虽然丝带暴露了,但她仍然十分镇定,茫然地看着那条丝带,仿佛很吃惊的样子。
“我的妈呀,菲利小姐的丝带跑到我的被子里去干什么呀?”